“什么?”慕容恪吃了一惊,大步流星往府内赶,“小楷呢?”
“回王爷,世子的病还是没大好,宫里来抓王妃时,还把小公子吓哭了!”管家一边跟上慕容恪的步伐,一边将事情对他说了个大概。
慕容恪进宫后,一个陌生人带着宦官涅浩和郎官们气势汹汹来到他家,那时王妃段希钰请的萨满正在后院给反复发烧的慕容楷跳大神,萨满师将一个穿着衣服稻草人放在地上鞭打驱逐病鬼,他的徒弟们围着师父打鼓摇铃震慑病鬼。和涅浩一起的萨满指着稻草人指证太原王妃利用巫蛊诅咒三皇子。涅浩带来的陌生人供称:他是跳大神萨满师的邻居。前日帮着往府里送跳神用的东西,无意中听到太原王妃说三皇子和世子命里犯冲,世子参加三皇子的满月酒后就开始生病,没准是皇后从她师父天巫那里学来的邪术加害世子,还说自己堂妹小丘穆陵氏就是被天巫害成疯癫了。他亲眼见到王妃侍女拿着一个扎满针的小人递给萨满师,让他塞进稻草人肚子里。告密的陌生人让郎中令才开稻草人,果然在里面发现了扎针的布娃娃,上面写着“凤皇”二字。
慕容恪气得一拳头砸在桌上,“我早就叫她不要将那些跳大神的招进家里驱病,她偏要一意孤行,以致有今日之祸!”他瞟一眼床上发着高烧,额头冒汗的儿子,心疼得连声催促下人,不惜一切把全城的郎中全都请来给世子看病。
吩咐完毕后,慕容恪转头质问管家为何不早点派人进宫通知他,管家为难地搓手道:“派的人全部被挡在蓟宫外。小人向宫里人打探了消息,王妃被关进暴室,当场审问谁是巫蛊主使,还说是……还说是受了刑……”
“啊……”慕容恪的手抖了抖,眼中异色更重。他刚才听是巫蛊之案,以为是段希钰头脑发昏听了某个萨满的煽动,企图诅咒三皇子来整倒雪漫。段希钰与雪漫不睦人尽皆知,段希钰仗着自己门第远高于雪漫,又有这个手握重兵的王爷正妃,总令雪漫下不来台。段希钰虽然骄矜气量狭小,但人却精明,大逆不道的事却是做不来的。巫蛊案非同小可,段希钰怎会蠢到如此地步?最令慕容恪起疑的是,既然当场抓获了巫蛊证据,就可依照证据定罪,为何还要借拷问主使之命行刑?慕容恪命人备马,他要进宫面见燕王。
慕容恪没有料到,上午他尚且能进出的蓟宫,现在竟连外宫宫门都进不去。宫门卫士将之挡在外面,说是奉燕王手谕不准任何人进出。慕容恪有了不详的预感,蓟宫好似如临大敌般全副戒备,加派了卫士和岗哨,到底是在防谁呢?慕容恪忧心忡忡回到府中,却见掌管皇家经书典籍、知百姓事的典书令高弼的儿子慌慌张张来访,哭诉说父亲高弼与太原王妃合谋以巫蛊谋害三皇子,一同被下了暴室。
“高弼与王妃合谋行巫蛊?”任是慕容恪老成持重也被这消息惊呆了。高弼是辽东人氏,素有才名,研读天下之书,亦喜录逸闻趣事,与慕容恪有些投机。他自秦回燕国后很快便派到辽东与高丽作战,认识高弼后才把他引荐到大棘城为典书令。高弼一介清净书生,怎会与段希钰勾结?
此事定有蹊跷。
也许……
慕容恪不敢往下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时,宦官涅浩来到府中宣旨,斥责慕容恪疏于约束家人,致令其妻妇德有亏,与人勾结以巫蛊谋害皇子,祸乱人心,着令慕容恪在家闭门思过。慕容恪谢恩领旨,用冷水净面后才让自己平静些许。
联想起这些日子的朝堂纷争以及燕王和雪漫的举动,巫蛊之祸不是巧合。我与段希钰几年夫妻,如果不是天巫从天而降,我或许一辈子都揣着那个美梦,与段希钰过着夫妇鱼水和谐的日子。我以为希钰做了那些错事后能有所收敛,谁知她与雪漫越发势同水火。一个希钰已经让人伤神,谁知雪漫同样工于心计。先前侯美人巫蛊案与天巫回秦路上纵火案,与她都脱不了干系,如今这是雪漫故技重施还是希钰真的出于妒忌而做了傻事?也罢,只要得知他们在暴室对希钰做了什么就不难得出真相了。
慕容恪派出参军高开打探回消息,王妃段希钰和高弼一同关在暴室,被黄门宦官严刑拷打,段希钰已经昏过去了两次。
“拷问原由为何?”慕容恪激动得英眉直竖,“哪个黄门动的手,竟敢对一品命妇行刑?”
“回王爷,是皇后下的令。”
慕容恪一愣,抿紧嘴唇没吭声。
“小人听暴室的当值说,他们一直拷问王妃和高弼巫蛊之人谁是幕后主使,让他们早早招供以省去皮肉之苦……”下人小心地观察慕容恪的脸色,尽量放缓声调免得激怒主子。
慕容恪慢慢地将拳头捏紧,脸色青得可怕:这哪里是巫蛊祸乱,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兄长慕容儁终是对自己出手了。
手足相害是在他为质子前母妃就一直担心的事,最终无法避免。前几日群臣当堂激辩出兵伐卫,慕容恪是坚决的反对者。燕王慕容儁虽当场没有表态,但那些主战的都是他的心腹宠臣,国君的想法不言而明。慕容儁想吞并山东,进一步称帝自立脱离秦国的雄心他慕容恪是支持的,这是燕国的出路。但是,若要因此与天巫为敌,与未央书院的同窗兵戎相见则是他万难之事。他曾对天巫立誓,绝不与伤害同窗性命。虽然天巫曾宽慰过他,如果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亦是无可厚非,只要留彼此性命便可,但他宁可别人去做,自己尽量回避直接交手。他希望慕容儁看在天巫的份上,暂缓进攻卫国。即便终有一战,也不应是现在趁人之危。尤其天巫与冉闵新婚时做此小人行径,名不正言不顺,秦皇尚且按兵不动,燕国迫不及待惹天下人笑话。
慕容恪进一步想到,燕王企图以巫蛊案牵连自己,无非是忌惮他的兵权和在燕国的人望。冉闵灭石氏自立戳中燕王心病,怀疑自己早晚借天巫声势造反罢了。只要高弼或段希钰其中一人把自己扯进去,燕王就可将自己下狱以收回兵权。如此,自己便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慕容恪透过府中镂空花墙向外张望,果然如参军高开禀报的那样,王府四周已经埋伏下官兵,单等暴室拷打得到结果便来锁拿主使犯人。高开认为,王妃顶撞皇后数次,雪漫皆因畏惧段氏势力而不敢处置王妃。此次凭空来个巫蛊祸乱,还扯上典书令,绝非皇后能做主的事情,估计这里头实则是燕王削权构陷之意。交了兵权恐怕正中燕王下怀,顺势杀了慕容恪杜绝后患。慕容恪没有回答高开,独自在园中徘徊。多年来作为质子历练出的智识让他思虑严密细致,遇事喜反复推敲。他默默地思考慕容儁对他起的是几分杀机。
世子之争算一分罢。
与君夫人雪漫不明不白,此忌算一分。
功高震主,一分。
与帝王之师天巫结缘,为未央书院弟子,这是大忌,算有三分。
冉闵和慈心称帝应上谶纬,各一分。
有八分的杀机了,慕容恪自嘲地撇撇嘴,自言自语道:“昔日赵人和氏怀璧其罪,我还是真是该死。”他心里明镜一样,交出兵权就是认罪,断无生理,就算段希钰和高弼屈打成招,也有扳回的余地。虽然他为了缓和各方关系将段希钰接回王府,但与她徒有夫妻之名,往昔恩爱随着谎言片片消散,她是孩子的母亲,这是绕不开的实事。
回到房中,慕容恪坐在儿子慕容楷的床边,爱怜地抚摸他毛茸茸的脑门,满腹心酸。儿子才三岁,已经目睹爹娘不睦,恐怕还要遭受大难,坚实的家或许即将破灭,还有谁来保护他呢?
他取出兵符紧紧攥在手中,满面痛惜地盯着儿子叹息:“如果爹爹交出兵权能够换回你娘亲就好了。可是那样的话,便连这个家都保不住了。”
这个深沉刚毅的男子,首次体会到人生的无奈与无力。
夜色里的蓟宫显得冷峭瘦削,它既不如六合宫大气恢弘也不如邺宫富丽堂皇,它恰到好处地彰显尊贵,却又因紧致精巧而让人体会到一种破茧蝶变的期待和欲望。黄门涅浩提着宫灯走在前面照亮,皇后雪漫深夜精心打扮后身着盛装,一步一步地走进蓟宫暴室。
暴室里,高贵娴雅的太原王妃段希钰被绑在行刑架上,衣衫染血,皮开肉绽,恰似拔毛孔雀。仅仅打了一百来鞭,她就昏迷了两次。雪漫命人用凉水泼醒了段希钰,对方看清来人是雪漫后,咧开嘴冷冷一笑:“可足浑氏,你栽赃陷害我可以,却休想让我将夫君扯进来!”
雪漫报以欢畅的笑容,用手抬起昔日情敌侧歪乏力的下巴,精美的脸庞青肿紫胀,“段氏贱婢,你再高贵也不做不了皇后,段氏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慕容皇家!你有今天是迟早的事情,谁也救不了你!”她狠狠地朝段希钰甩了一记耳光,鲜血立即顺着她的嘴角留下。段希钰朝雪漫淬了一口唾沫,鄙夷地看着妆容娇媚的雪漫,用她最有力的措辞挖苦道:“贱人一身骚气比黄皮子还臭,如果不是你那妖精师父,凭你可足浑部的破落门第,听说,几次自荐枕席、伏低做小人家都不要呢。”段希钰的话揭了雪漫伤疤,指的是去年在秦国跑马大会上,雪漫先哀求慕容恪纳她为妾,后又被秦皇嫌弃。此事被跑马大会同行的使女们传回来后,立即成了段希钰羞辱雪漫的拿手好戏。雪漫气得花枝乱颤,操过鞭子劈头盖脑朝段希钰抡下,啪啪地打在头肩、胸腰皮肉上,血痕斑斑。
“打吧,玄恭不会放过你的,今日的仇我要加倍还回来!”段希钰素来是凌人之人,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被自己痛恨鄙视的情敌如此栽害早已血气冲脑,依旧大声恶毒辱骂雪漫。她出生于段氏鲜卑高门大户,慕容皇家历来以能娶到段氏之女为荣耀。在她高傲骄矜的头脑里,依旧存着下嫁慕容恪的高高在上感受,是以她虽然以谎言骗到太原王妃的身份,内心却没有丝毫羞愧。作为闺阁的贵妇,她不明白慕容鲜卑与段氏鲜卑的联姻终究是场君臣博弈的游戏,一旦皇室强大,第一个收拾的便是段氏。她在暴室里虽然受了刑,但也就才一日之苦而已,她满心以为不出二三天,雪漫的皇后位置就要因这桩栽赃构陷而丢掉,慕容恪就会来接自己风光地出去。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仅是对段氏,皇室对父母手足亦是同样无情,慕容儁对其夫婿的杀机不是他自己估量的八分,而是十足十的杀意。
一个宦官接过雪漫的鞭子继续打,涅浩拿着写好的招供书让段希钰画押,她在模糊中摇着脑袋,骂人的声音也逐渐小了。段希钰越是嘴硬,越是一口一个玄恭呼慕容恪的别名,雪漫就越是痛恨。她在观刑的凳子上安然坐下,今日她着盛装就是为了庆祝胜利,有了燕王慕容儁的默许,就算得罪了慕容恪也绝不后退。
更鼓敲了二更时分,听不到段希钰的哼哼声了,一盆水泼下后段希钰没再醒来。涅浩过去看了看,张口结舌,段希钰已被活活打死了。
雪漫呆了呆,着忙道:“哎呀,死了也没招供,这便如何是好?”
涅浩讨好道:“这贱人以巫蛊诅咒皇子,本就是死罪,与皇后何干。再说,高弼还在呢。”雪漫于是抹着胸口缓着气慢慢走出暴室,临闭门时,回眸对段希钰不成样子的尸身得意一笑:你不死,慕容恪哪能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