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盛筵在邺城郊外举办三日,主要是鼓励宫女和流民中的未婚女子送饭到农人耕作的田间,自由相看对象,互相有意则搭起简易茅棚,上覆衣衫示意好事在即他人勿扰。若双方彼此有情,则至官府赈灾处登记留名,每一新户可领取五斗米与二十钱安家费,丈夫口粮照旧由赈灾处分发,妻子则没有任何粮食,全凭小两口精打细算开支。阿拉耶识将这些女子嫁人不仅可为卫国积蓄人口,也能减轻粮库负担。
在海天盛筵举办期间,阿拉耶识放下一切在般若金刚寺闭关,每日只吃一顿饭,此外严格做早、午、晚课,整日诵念金刚经。她穿着雪白单薄麻布做成的曲裾,乌发高绾堆叠,不着首饰脂粉,唯余明眸皓齿。在高大空旷的大雄宝殿中,孤零零地盘坐在蒲团上,如宝座上升起的一朵雪莲,空灵明澈,缥缈若雾。
栗特康透过殿门的门扇看到阿拉耶识就这样坐了三天,念经的声音细如蚊蚋,根本听不清。他觉得这个女人真傻,为了开场海天盛筵还要斋戒沐浴、禁食自闭,几次送去的饭食和饮水都被退回来,让他既痛惜又不能理解。看她袅娜瘦弱的身架,恐怕中看不中用,生养困难。她偏又生得这样美,像是长生天变出来的仙女,只给看不许碰的。想到自己曾错辨雌雄将其当做男子亲昵,栗特康小腹一片鏖热,面色潮红,气息已经乱了,只得垂头闭目镇静心神。胡人没有海天盛筵风俗,男女只要情愿可随意野合,男人要娶老婆就拖几头自家牲口去换,通常还会将女方的妹妹也一同娶过来。女人和牛羊一样是财产,有钱老爷可以换很多女人,生很多孩子。男孩长大和父亲兄弟们保卫自家牧场和牛羊,和别人家打架儿子多才不会吃亏。儿子多的人家靠抢夺别家发达起来,胡人头领都是这样拼出来的。
栗特康自幼家贫,其母一连生了五个姐姐,气得父亲将母亲与几个姐姐一同卖了,结果娘被卖时怀有身孕,过去几个月就生下栗特康。父亲得知消息又跑来讨要儿子,被继父打断了一条腿。母亲和几个姐姐都成了继父的老婆,从此栗特康在继父家中过着不明不白的日子。母亲和几个姐姐都和继父生了孩子,有弟弟有妹妹,他作为继子越发没有出头日子。吃得是残羹冷炙,睡的是马槽,在家被继父打,在外放羊被其他男孩欺负,他后来打架便很有一手了。当他打架闯祸越来越厉害后,还学会了如何躲避追踪寻仇。十四岁那年,他因为饥饿偷了别的部落的羊宰杀藏匿,人家过来寻仇,继父因为赔了头羊将栗特康捆起来毒打,又用马拉着在地上拖。母亲和姐姐忙着带孩子、挤奶、喂羊喂马,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惊,没一个替他求情,家里那么多口人需要照料,而他只是带过来的野种,比草还贱的命呢。她们继父以为他死了,将他抛在狼出没的地方喂狼,吃饱的狼才不会骚扰牧民羊群。算他命不该绝,被抛尸后下了场雨,居然让他活了过来。他一瘸一拐来到生父的帐篷。那个老家伙因为年老体衰被人打劫卷跑了仅剩的几头羊,连病带气很快就死了。栗特康来到时,老家伙的腐烂的身体正被几头狼撕扯成几块,放牧的老狗饿得只剩皮包骨,在远处冲吃掉主人的饿狼哀哀吠叫。栗特康将那条老狗掐断了脖子,剥皮吃掉。等身体恢复了力气,找到父亲的刀和弓,花了半月时间找到狼窝,把那饿狼家族屠了干净。听说城镇中可以靠打架杀人换饭吃,他一路打听一路坑蒙盗抢,先后投靠过几个小股的羌胡头目,学会有章法的马战和步战,杀人让他很有畅快感。与他的才能相反,其军衔一直得不到提拔,据说那些头目都觉得这小子个性别扭,眼神太暗太冷看不透,认为不好管束,只让他当个类似伍长类的小头目,带带新兵。
胡天的草原和荒野永远充斥掠夺和厮杀,有时胡兵们联合攻击一个部落,有时候互相攻击,没有错与对,只有绝对的刀枪,胜利者可以享用失败者的一切,这是生存法则。栗特康在其中如鱼得水,享受杀戮的战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时还有多余的女人供大家享受。在羌胡军营中,栗特康完成从牧民到兵丁,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冬去春来过了十年。
有一年,栗特康所在羌胡军头领听说西河谷一带丰收,便分出一股五百人的队伍去打劫,有个部落跑得慢些便遭了秧,男人全部被杀,女人都做了奴隶。栗特康和其他羌胡兵一起用狂欢纵欲来庆祝胜利。他抢到一个雏儿,美美地在她身上发泄充沛的精力。天明时,他在露天席地中呻吟的女人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半裸的老妇,正用恐惧和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当老妇看清他身下的少女后,尖叫着冲他扑过来,狠命地撕打他、咒骂他。这是他分别十年的母亲,继父的部落因西河谷水草丰茂在前年迁徙到此,而昨夜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少女是母亲与继父所生的小女儿,他的亲妹妹,他离开时她才三岁。目无表情的栗特康任母亲出气,等她喊叫打骂得没有力气后,再拔刀捅进母亲身体,手法干净利落,连血都没有流多少。随后,栗特康像拎小鸡样把妹妹拎出奴隶圈地,不顾军法禁令驮着她去定居的羌胡城镇,将妹妹丢给一个屠夫当老婆。栗特康没有返回那支他混了十年的羌胡军。听说伏子、王黑那要带兵南下入关内,正在在略阳召集散兵游勇,他一路奔驰来投军,决定再也不返回祖地。
“你在这儿做什么?”二娥疑惑的发问将栗特康从闭目隐忍中惊醒,他身为皇后近身龙骧侍卫,不好端端地在站在门口听用,却闭着眼睛杵在殿外,情状怪异。
栗特康被二娥打岔,虽感尴尬,好在他见惯风浪学会处变不惊,掩饰说自己好奇皇后念了三日的经文到底是什么,闭目聆听更清楚。二娥好奇他究竟听到什么,栗特康打着哈哈说也不十分清楚,什么世尊说的什么话而已。这时是海天盛筵第三日的酉时,二娥专门带了饭食进献,并且备下凤辇接阿拉耶识回邺宫。她还细心地让宫人准备好沐浴的香汤为皇后洗尘。
二人对话早已惊动里面的阿拉耶识,三日来首次推门而出,二人忙躬身行礼。阿拉耶识脸色苍白,一身素服雪衣更显得如幽兰百合,纤弱怜人。她乍见二人讶然蹙眉,因闭关前早吩咐所有身边人届时都去赴海天盛筵,能成家的尽量成家,在邺宫服侍她是浪费掉了。
二娥新丧丈夫儿子,伤心头上缓不过气,便也由得她去,只是这个栗特康有些棘手。阿拉耶识与栗特康在军中奇遇,对他人明说不得,冉闵因无法安置这位邺城中唯一胡人才派给她做侍卫,让她推辞不得,日日面对又膈应得慌。她是心理学家,对男性性心理谙熟于心,董秋滢的肉身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沉沦——唯一不受干扰的嬴归尘是个无法人道的“仙人”,栗特康看着老练沉稳,可他暗藏的沉迷爱恋逃不过心理学家的觉察之眼,日日如芒刺在背。必须将栗特康这股力比多(弗洛伊德经典精神分析学说中的性能量)引导到其他女性身上,否则没法安然与他相处。
“栗特康,你没去海天盛筵?”阿拉耶识顿生不悦,这人简直不识抬举。先前要他挑选美貌宫女为赏赐,他却以后宫皆是天子眷属为由,坚决推辞不受。海天盛筵更加自由欢畅,他居然不屑一顾,也不想想当初在羌胡军中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做过,当了龙骧卫反倒人模狗样讲礼仪了。阿拉耶识拉着脸,对其直言不讳道:“你是救了我、解了陛下困局的恩人,按照你投靠的要求,应予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可是目前胡、华两族对立,你以羌胡之身不能服众,这才留在我身边做龙骧卫。你受了委屈,我想借海天盛筵的机会让你成家立业,也过上舒服日子。可你这样不领情,让我很为难哪。”
栗特康立刻跪下陈情:“皇后恕罪,小人绝不敢违命。这三天中小人曾去过海天盛筵,华夏女子见我胡人相貌,无不憎恶厌弃,处处碰壁。小人斗胆请皇后勿要再提赐婚之事,情愿一世为龙骧卫,为皇后尽忠万死不辞。”
阿拉耶识闻言喉咙差点被口水呛到,僵硬地笑着指着二娥问他:“你是有功之人,谁敢说三道四?人家二娥就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浅薄女子!”她转头对二娥补上一句,“二娥,你说是吧?”
二娥性命是栗特康所救,当然实话实说,况且就算她嫌弃栗特康胡人身份,被皇后这样问话,她也只有点头的份。阿拉耶识正好需要二娥这个台阶,方能硬压栗特康接受她的安排——封为胡义侯,赏千金,赐他几名姿色上佳的宫人,在邺城郊外划块地给他,关起门做个逍遥侯爷,两全其美。
她带着满意的微笑,清了清嗓子道:“栗特康听宣,特封你做胡义侯——”
她话未说完,栗特康一记响头磕在地上,大声道:“皇后,小人还有话说。”她吃惊地看着对方,等待他下文。
“小人不受赏赐美人是另有所爱之人,只因她新死了家人,也未知其心意,我才不便相求。今日已经把话挑明,我也就顾不得了。”他说着飞眼看二娥,语速急切,“小人在羌胡军中便看中了二娥姑娘,既然她不嫌弃我是胡人,我想求皇后将她赐予我为妻,夫妻共同于宫中侍奉。”
二娥小声惊呼,俊俏的圆脸窘得抬不起头,慌乱中连话都讲不利索。阿拉耶识反应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便感到欣慰,如释重负。她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原来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拜倒自己石榴裙下,豆腐青菜各有所爱。瞧这情形,估计是在羌胡军中的经历让二人共了患难,在邺宫当差更增情愫,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其实二娥生得白皙俊俏,丰乳肥臀,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这才是能过日子的媳妇儿,这才是村野汉子现实的选择,美人儿中看不中用。好不容易可以甩掉栗特康这个包袱,阿拉耶识立马拍板把二娥许给栗特康,赐予邺城内房屋一座,当晚就成亲。
大约是阿拉耶识太过意外惊奇,急于敲定此事,没有注意栗特康眼中的眸光精微一闪后,轻轻落到二娥身上,正对上二娥惊慌失措的脸。对一国之后来说需要操心的事很多,小人物的情感对她而言轻如鸿毛,而正是这样的疏漏却酿成日后血案,邺宫再添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