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神秘地朝李文吉招招手,后者俯首帖耳凑过来,她略问了问嬴归尘的伤情,虽至极重,好在不是无药可医,并且嬴归尘是金丹真人修为,调养几月便可痊愈。
“你看,你师兄这次伤到根本要卧榻二三个月,墨田看病还成,伺候病人总归毛手毛脚……”
“天巫的意思?”李文吉很知趣,自动接着阿拉耶识的话头往下说。
“你师兄也是有家室的人,不如把阿琪接来邺城,让他们夫妻团聚,岂非一桩美事?”
李文吉双眸闪闪,隐隐猜到阿拉耶识的用意,顿时有了计较。他对师兄与阿琪的纠葛再清楚不过,也并不说破,只是阿琪被秦皇软禁于康苑却不好办。阿拉耶识莞尔一笑,屏退他人对其面授机宜,李文吉这才笑嘻嘻地走了。望着李文吉的背影,阿拉耶识颇为感慨,“你心病去了大半倒是逍遥,我得乘胜追击,尽快把你的记忆挖掘出来。”自从对李文吉做心理干预后,这人便一天一个样,渐渐有意气风发的模样。邺城这四个未央书院弟子,反倒是众人最不待见的李文吉这时状态最好。
心中记挂棘奴,阿拉耶识匆匆回宫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可口饭菜,左等右等不见人,没奈何只得让人送去。宫女回来禀报,卫皇在朝堂上发了雷霆之怒,痛斥流行与朝野的“荒谬谣言”,已发下诏令抓捕滋事徒众处以极刑。太尉李农出面帮着转圜几句也遭卫皇无情训斥。“荒谬谣言”的内容宫女无机会听到,阿拉耶识猜想横竖就是那些话罢,棘奴为此杀人多有不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终究弊大于利。阿拉耶识终是心情不佳,索性去密室埋头写书。时令已是暑末,密室的窗户是由青砖和瓦片砌成的镂空户牗,看出去是琨华殿御花园。密室内常年阴凉,阿拉耶识也不用别人伺候,只有栗特康抱刀蹲守与门外,警惕一切干预窥探此处的眼睛。今晚不知为何,阿拉耶识见栗特康门神样把着密室的门,突然觉得无趣得紧——这琨华殿中有谁识得几个字看得懂她的天书,又有谁吃了豹子胆闯到她的寝殿密室?况且,普天之下除了棘奴,再无一人知晓她在密室写的是《天边的中国》这等禁书。她日防夜防,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让栗特康回去歇着,以后她写书的时候都不用再守。栗特康不敢抗命,他舍弃爵禄甘当五品的龙腾卫,实则心中藏着隐秘情感,贪恋永远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栗特康悒悒寡欢,低头禹禹独行,不知不觉在邺宫中转了半圈。邺宫之石虎末年便遭逢火灾和刀兵劫难,主宫殿太武殿和一些华丽宫阁损坏厉害,一直没得到修复。到了阿拉耶识入主后,更是不肯在这上花费钱物,加上她遣散后宫宫女宦官,裁撤龙腾卫士,邺宫繁华落尽,夜晚空旷孤寂,诉尽沧桑。忽然耳边传来男女低吟喘息的欢娱声,栗特康收了足狐疑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来到了宫中存放坐卧用具的仓库,********的声响就是传自漆黑的库房。他朝仓库走了几步又缩了脚,因他想起此仓库曾经关押过前赵太子石宣,据说石宣在里面被宦官尽情折磨羞辱。天巫预言石宣死后当化为彗星横扫邺宫,后来应验,石宣凶死当晚天降流星雨,岂止是划过邺宫,连全中土都被祸害了。保不齐仓库中是邪祟吵闹,这样想着,栗特康便又掉转身子前行。自天巫重开海天盛筵民风后,留守邺宫的男男女女心思俱各有些活泛,慢慢长夜,空阔宫室屋宇中游荡孤男寡女,成就野鸳鸯不少。帝后伉俪情深,目下再无第三人,那些管束宫人勾引皇帝皇子的律条烟消云散,谁理会这些饮食男女?栗特康无言哂笑,甩手大步出了宫门。
玉璧西沉,阿拉耶识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冉闵进了寝殿,不声不响地上床,躺平后就没了声息。阿拉耶识轻咬枕巾忍耐着,尽量不发出一丝响动。她一直向里侧卧,背对冉闵,双眸在夜色中泛着水光。
“真不敢相信,棘奴他竟然碰都不碰我!他最是惫懒粘人,夜夜皆不落空,即使再累也必搂着自己入睡,现在这算什么?难道吃了败仗就连老婆都不理睬了,莫不成还真迁怒于我,怪我不帮忙还拖后腿?”鼻子发酸,阿拉耶识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揪着冉闵问清楚。但是她毕竟是现代社会的白骨精剩女,专治毛病的精神科大夫,学不来小女儿娇态,心里叫嚣了一阵便将委屈化作疏离,让天性中的凉薄占了上风,恢复为死理性派的柏素云柏老师。一夜相安无事,次日醒来时冉闵已上朝。
阿拉耶识慢条斯理地梳洗妥当,用了早膳,往后殿的配殿而去。李文吉早已等在配殿的“心理咨询室”,安静地做吐纳调息功夫。阿拉耶识在他对面的主位上坐下,瞧着他镇静自若的样子,有些欣慰,又颇感慨。自从开始心理咨询后,李文吉见天地阳光起来,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时不时挂着惬意的微笑,与在未央书院时那个浑身僵硬、神情死板带着躁郁气质的连环杀手判若两人。
“你最近好像变了很多?”阿拉耶识以试探的询问开启今天的心理探索。
李文吉的脸红了红,老老实实地回答:“以前胸腹之中总是堵得慌,最近觉得沉闷腐朽一扫而空,如今却是清爽舒畅,吃饭睡觉都香上许多。”一面说还把手按在胸腹上对阿拉耶识示意。
“你真的想通透了?”阿拉耶识继续和他确认治疗成果。
李文吉认真地点头。
阿拉耶识一双妙目深深看着李文吉,这样探究似的****凝视让后者尴尬不已,原本安静地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收进了衣袖。眼看李文吉心防被打乱,阿拉耶识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李文吉的左利手,紧紧攥在手中。李文吉差点从地上惊跳起来,他大张着口看着阿拉耶识,惶恐和窘迫交替,脸皮绯红得要滴出血来。他努力想从她“魔掌”下抽回手,可惜攥住他的小手柔若无骨附在他的掌心,执拗地拽着他,他不敢过分挣扎,一股热流涌上自诩清爽的胸腹,在里面乱拱,酸麻痒胀,难捱非常却又奇异般舒服。他口角颤抖,可怜巴巴地看着阿拉耶识,含着卑微的祈求,盼望结束这猫捉老鼠似的戏弄。
“当初为了找你,我就是这样拽着秋宝的手,查探她的心……”阿拉耶识绝美的脸蛋挨得近了几分,在他面前放大,“你感受一下,当时她被我制住时的心跳,告诉我你的感受……”
“秋宝”这个名字立刻令李文吉的状态产生波动,手掌猛然紧抓了一把,眼中戾气翻滚,阿拉耶识冷眼看着他,口中鼓励的话却温柔无比。秋宝对于李文吉的极为重要,集母亲、姐姐和情人于一身,是他内心世界中女性角色的心理学具象——他的“阿尼玛”,对于秋宝的爱促使李文吉向阿拉耶识复仇。真正检验李文吉的心理治疗成果,就要拿秋宝这个创伤来刺激,倘若他的好转为假象,必定因无法克制潜意识而发狂。此举相当冒险,但襄国战败迫使阿拉耶识提前对李文吉下手。
李文吉端正帅气的五官因内在的混乱而略有些扭曲,好在他眼睛中一丝清明未灭,阿拉耶识握着他的手,静等其变。他的喘息声粗重杂乱,仿佛内心有两个自我在争斗撕扯,身体失去意识的控制后无力地前倾,顺着阿拉耶识的手臂栽入她怀中。阿拉耶识没有躲避,而是以双臂和肩头做了他的靠山,平静地继续催眠:“放松,深深地吸气……吐气……”
房间的门帘微动,跨进了一只脚,白色锦缎上刺绣金色双翅飞龙,冉闵半张俊颜躲在门帘后,看着房中暧昧的心理治疗场面,神情惨变,瞬间灰白了容颜。阿拉耶识只来得及看到龙袍一角,门帘后的冉闵悄然离去。阿拉耶识心中一动,欲待追出去,低头对上李文吉迷蒙的双眼,镇定心神回到治疗中。
“师尊,救我……”
李文吉在闭上眼前说了这么一句话,阿拉耶识也跟着闭上双眸,轻轻吁气,一颗心终于落地,格外笃定。他终于摆脱了秋宝这个情结,可以进行真正的寻宝了。
阿拉耶识扶着李文吉平卧于地后,回到桌案旁摊开竹简,摆好笔墨,她要带领李文吉进行年龄回溯的催眠旅程。年龄回溯是通过个案在深度催眠状态下接受治疗师带领,以日、周、月、年为时间单位,倒退着回忆过往发生的事件的催眠治疗技术。有时候,某些个案对于过去的记忆过于模糊含混,不能准确回忆起造成创伤的原因,心理治疗师就可以通过年龄回溯来唤醒潜意识,还原事件。查探李文吉头脑中毋宕的金锣信息,正好可以用上年龄回溯,之前所有的治疗都是围着这个技术的实施做准备,如果李文吉未能完全对阿拉耶识开放自己,这个技术就算是做了也会失败。
心理治疗师做年龄回溯必须全神贯注,不仅要引导个案的潜意识,还需要不停地记录两人对话,遗漏信息会导致记忆的缺损,反而会伤害个案。抹去人记忆的邪术就是在年龄回溯中实施。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精神耗竭的阿拉耶识从李文吉口中探知了金锣线索。然而,新问题产生了,毋宕那面金锣居然藏在宣化毋宕宅邸地下密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