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太原王、上将军慕容恪公开轻薄卫国前皇后、天巫阿拉耶识的事情不过隔了一个昼夜就圆满解决了。慕容恪在昊天殿前跪了整整一夜,都乡侯慕容垂为保人,接受其献上的先王铜符印信,褫夺一切官爵,燕皇慕容儁才同意不再追究慕容恪的犯上大罪,同时准他迎娶天巫以正视听,但婚后必须离开龙城回封地,永远不得进京。
这场突如其来的亲事要在一月内完毕,不要说这中间匪夷所思的过程,光是新郎、新娘的身份就足以震惊世人。
因慕容恪行为失检,天巫被迫嫁给自己的弟子,慕容恪因此彻底失了燕国的权柄,婚后将被逐出龙城。虽然这桩婚事缘于丑闻,但燕皇与燕后对婚礼却没有丝毫懈怠,举皇家之力筹办婚事,皇后雪漫亲自督办嫁妆,挑选陪嫁宫女,为了表示燕国人对天巫的爱重,特意将天巫从景禄宫接到燕宫的漱玉轩作为待嫁之所。
一晃过了半月,再有十日便是大喜之日。雪漫筹备婚礼确实极为用心,亲自挑选最上等的绫罗绸缎和最巧手的绣娘为阿拉耶识做衣物被褥,金银珠玉车载斗量,用度和排场比慕容儁登基大典还要奢华。这日雪漫检视了绣品的准备情况后前往昊天殿向慕容儁禀告情况,这是每日例行差事。
这段时间,雪漫每次走在前往昊天殿的路上都有种莫名的恐慌,在她看来,燕皇因为春猎的事耿耿于怀太久了,仿佛不是平时心机深重又自负的那个人。以前她最大的恐惧是可足浑部被吞并,现在则变成自己的位置被别的女人取代,那么她的儿子慕容冲就危险了。打从春猎后慕容儁便没临幸任何一位嫔妃,就连太后那里也没有去请安,朝务都托给太子慕容暐和太原王慕容恪处理,只有少数心腹重臣才能蒙召进去奏事。雪漫将这一切归咎与天巫阿拉耶识,她认定是阿拉耶识给慕容儁施了法,让他被迷得神魂颠倒,不理政事。关于“娥皇女英”的提议只是她以退为进的计策,只为博得慕容儁的好感和宠信。她其实早就吃准天巫绝不会做“二女共侍一夫”的事,但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被那女人占据了心房,嫉妒如一条毒蛇,慢慢吞噬雪漫对阿拉耶识的感激之情,与她接触越多,就越加感到不平与怨恨。慕容恪与天巫的风流韵事传开后,雪漫在寝殿大发雷霆,一连挑刺杖毙了两名宫女。当她听说天巫真的同意嫁给慕容恪后,气血上脑,竟然向慕容儁提出那条釜底抽薪的计策,要把慕容恪狠狠地拉下马,要让天巫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进得昊天殿,迎面见上庸王、太尉慕容评与燕皇慕容儁小声谈论着什么,乍见雪漫来到,同时停下来闭口不言。坚持情景,雪漫立刻知趣地福一福身,优雅得体:“妾身前来给皇上请安,打扰皇上与太尉议事,妾身这就告退。”
慕容儁略一迟疑,抬手间招呼她平身,“既然来了,就留下吧,朕和皇叔商议的事也与你有关。”
雪漫立即明白是慕容恪与天巫的婚事,这是极机密的勾当,如今慕容儁竟连慕容评都动用起来对付慕容恪,看来要想给慕容恪一个教训又要保住他的性命,还得多计较一番。她乖巧柔顺地坐在慕容恪身侧,做俯首聆听状——这种场合,慕容儁不喜妇人多言多语。
待雪漫坐定后,慕容儁没有急于说话,只是沉默地把面前热了好几道的药汤一饮而尽,半晌没有说话,场面有些沉重凝滞,慕容评面无表情,雪漫大气不敢出。
“皇后,你提出的与家主和巫皋联手对付慕容恪和天巫的计策十分绝妙,不能为朕所用者,必须忍痛割舍。慕容恪虽有辅国治军之才,可惜其存谋逆之心,倘若得到天巫方术,将为中土大患。皇后提议趁他成亲之时,令萨满设下埋伏将他与天巫一并除掉。”说到此处慕容儁瞥一眼雪漫,后者心虚地垂下眼帘,心腔咚咚直跳。
“雪儿,慕容恪与你关系匪浅,天巫亦是你恩师,你可是真心想除掉他们二人?”
雪漫屏住呼吸,指甲死死抠紧两侧大腿,告诉自己不能退,不能怕,让萨满留慕容恪一命的事慕容儁不可能知道,只有家主的使徒巫平子才知道。对对,慕容儁是想试探自己,他终究还是不相信我。
“皇上明鉴,妾身以前为了可足浑部,现在妾身心里眼里只有燕国的肩上社稷,妾身早已想通了,慕容恪和天巫一日不除,必成燕国祸端。家主和萨满愿效忠燕国,实乃国之大幸。”雪漫把头深深叩在地板上,以完全臣服的姿态等待慕容儁发话。
“皇上,皇后对燕国忠心耿耿,此番大义灭亲可为六宫表率。”慕容评开口说话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俯首地面的雪漫,对慕容儁咧开嘴角的浓厚髭须笑笑,示意他安心。
“好,皇后,三日后,朕要见见家主的使徒巫平子,你给家主带个话吧。”
“这……”雪漫慌忙抬头,巫平子是蔡医工失踪后接替他出现的人,那人术法高深,来去无踪,不知比蔡医工高明多少,稀罕的是竟然长了副西羌人的外貌,落拓潦倒,全无半点仙风道骨。
“怎么?家主托大,弟子算个什么东西!”慕容儁不悦地抬高了眉头,眼中疑色更重。
雪漫慌忙辩解:“家主神秘莫测,妾身至今也无缘得见。巫平子来无影去无踪,虽然只来过一次却好像对燕宫很熟悉。此人长相与楚国人大相径庭,酷肖西羌人氏,行为举止颠倒古怪,除非他找妾身,妾身想找他却是不能——”
慕容儁正要发火,忽见从大殿角落里射出一道红光,心神交错刹那,一长脸鹰钩鼻蓄胡子拉碴的落拓汉子伫立在红光中,几次呼吸后,红光便消失了。
慕容评身为军帅,对敌经验丰富,应变极快,马上高喊来人护驾,落拓汉子奚落道:“不用叫了,没人会来——难道,燕皇刚才不是想见我巫平子吗?”
慕容儁的口张了张,吞了口唾沫以压制住震惊与恐慌,“你,你何时进来的?”
“我已在昊天殿的横梁上睡了一觉。”落拓汉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在三人中逡巡,带着了然于心的玩味,似乎在说“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此人虽然外貌酷肖西羌胡人,然举手投足和口音俨然是中原人的调调儿,其神情态度倨傲而目光阴森,一看就知不是易与之辈。
“你就是巫平子,不请自来,意欲何为?”慕容儁毕竟是上位者,此时还沉得住气,大声喝问对方。
“好说!”巫平子弹弹从房梁上沾染灰尘的袍角,满不在乎地道:“你们除掉慕容恪与天巫的计划要改一改——天巫还不能死,留着她对付秦皇。秦皇的死灵术确实凶悍,连家主也要忌惮三分,就凭你们燕国根本不是对手!”
“大胆!”军帅慕容评哪容外人对他鲜卑军肆意贬低,拔出佩剑朝巫平子刺去,气势如箭,锐不可当。
巫平子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不避反进,右手手臂暴长三尺长,五指箕张顿成筛子大小,瞬间将慕容评的佩剑牢牢罩在掌心,长臂随即收缩,将慕容评带了个狗趴,定睛再看巫平子手中,哪里还有收缴的佩剑,竟是空空如也。
这下慕容儁脸皮也开始抽搐,刚才巫平子徒手收剑的一手对他冲击太大,他尚处在震惊中。雪漫反而是最清醒的人,此时暗暗叫苦。巫平子是顶替蔡医工来与她联系的人,倘若其对慕容儁不利,自己必定受牵连。她人极聪明有眼色,知道此刻不进则退,燕国皇家的脸面全在她身上,于是硬着头皮叱道:“巫平子,你休得放肆!你们家主与燕国先前的合作还算愉快,怎容你区区一介弟子指手画脚?莫说是蔡治邕,就连家主首徒法饶见了我们鲜卑将军也是毕恭毕敬,你又算什么东西?”
雪漫此言未免虚张声势,之前在襄国与法饶短短会面的是石琨、石祈,燕国这边则是蔡治邕传递消息,法饶实则不曾与燕国任何将军谋面。首徒法饶的威信很高,蔡治邕对其格外推崇,常对雪漫吹嘘这位大师兄的外貌本事。法饶在襄国与钜子嬴归尘斗法被刺中右腹失血而亡,因此雪漫才敢抬出来蒙一蒙巫平子,指望打压他气焰。
巫平子探究的目光落在雪漫身上,俄尔咧嘴一笑,露出雪白如狼的牙齿,厉色稍减,然而讥讽之意未改。他朝慕容儁拱手道:“既然与首徒法饶有缘,方才得罪。不过——”他话锋一转,显得有点幸灾乐祸,“天巫不能死,法子你们自己去想。否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他说完后,单手掐了个法诀,整个人就化作一道青烟遁走了,留下殿上燕皇等人傻傻地互相瞪眼。
黄老方术,亦或是萨满巫术,仿佛完全超脱了世俗天子的管辖,令人自感渺小,欷歔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