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您已经老了。”文若海用平缓平淡的语气说道。
洛襄笑了笑,问:“然后呢?”
“若是徒儿因此事而死,龙卫镇抚司又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怕是难以在短时间内逆转形势,师尊您没有足够的时间,后继更是无人……
时日一长,我龙卫镇抚司,早晚是要沦为普通的仪仗卫兵,您愿意看到,毕生心血付诸流水?”
文若海的筹码,不是在于师徒情分,而是在于龙卫镇抚司的未来。
洛襄以及龙卫诸多高层,确实是已经老了。
假若文若海一死,将来的龙卫镇抚司,确实难以找到如此优秀的继任人,会不会如文若海说的那样,沦为仪仗卫兵,这很难说,但短期之内,想要重振昔日声威,必然无望。
况且,洛襄已经饮下中原五白,必死无疑。以必死之人的性命,保存文若海一条性命,为龙卫镇抚司留存希望的火种,若洛襄理性地以利益作考虑,确实该如此。
文若海所言,未尝不是事实,但说到底,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要逼洛襄替他顶罪,平息民愤。
洛襄继续看着文若海,脸上神色怪异,不喜不悲,淡淡地问了一句:“那若是,为师代你去死,你会如何?”
“我文若海向天地、圣人立誓,定必继承师尊遗志,忍辱负重,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重振我龙卫镇抚司雄风!
有违此誓言,原受天谴诛心而死!”文若海说着,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发出‘当当当’三声。
“好!果然是我洛襄的传人,心够黑,手够狠!欺师灭祖这种事情,也能说得如此打动人心,如此大义凛然。”
洛襄说罢,拍拍文若海的肩膀,又道:“有你这话,为师代你赴死又何妨,你要谨记今日的话,莫要让为师失望了。”
“徒儿定必不负师尊所望!”
其后,洛襄来到镇抚司衙门前,对堵住衙门门口的那些御史言官,文臣干吏道:“吾等龙卫镇抚司,奉陛下之命,彻查弊案,期间多有疏失,导致民怨沸腾,民变四起,又有众多同僚蒙受不白之冤,屈辱而死。我洛襄,龙卫镇抚司指挥使,羞愧难当,愿承受一切罪责。”
那人群之中有人叫嚣,道:“把文若海交出来,老子要把他千刀万剐!”
“错了!”洛襄大喝一声。
毕竟是功勋老臣,赫赫威名,他一言之威,震慑众人,无人敢放肆,现场一片寂静。
洛襄冷眼环视了一番四周的人,再道:“文若海是本官徒弟,职位亦不过是龙卫百户,虽有钦差之名,但是,在镇抚司衙门中指挥的,却是本官,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该千刀万剐的是本官,并非文若海。”
自然有人不服,上前想要与洛襄争论,洛襄不言语,运转命力,一道虚无的力量,擦过洛襄的大腿,‘泄’的一声,他大腿的一片肉被割了出来,落在地上,那鲜血溅起,射得欲与洛襄理论的那人满脸都是。
那人惊骇莫名,讶然道:“洛襄……你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洛襄一声苦笑,道:“本官乃是奸妄,擅权弄政,骄横跋扈,诬蔑忠良,动摇国本根基,罪该万死。
既然你们要将文若海千刀万剐……但文若海罪不至死,该死的是本官,本官便遂了你们的心愿,为此事作一个了断。”
又是一道虚无的力量划过,空气为之鼓动扭曲!这是知天命境界特有的力量,天地法则为己所用。
那道力量,划破的不仅仅是洛襄的皮肉,那是在割裂空间!
法则之力来回流转,随即,洛襄身上的皮肉,一片片地被割了下来,薄薄的一切,几若透明!
洛襄,在自作凌迟,处死自己!
这……实在太恐怖,太匪夷所思!
岳赋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看到洛襄从衙门里出来的第一个瞬间,便明白到是怎么一回事。他本以为文若海必死无疑,却没料到,文若海居然逼亲如父子的洛襄代他赴死。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洛襄主动自愿替文若海顶罪。岳赋没听说过中原五白,更不可能知道洛襄房间里头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就是本能地,执着地认为,是文若海逼洛襄这样做的。
洛襄是赵红伊的师父,与岳赋亦可算是一家人。洛襄与岳赋的关系,算不得好,洛襄对岳赋,也没有大恩大德,甚至多番逼迫与利用岳赋。
但总的来说,洛襄待岳赋不错,比如,岳赋住的宅子,就是洛襄送给他的,而洛襄的‘逼迫与利用’,用意大多是为岳赋好。
若是没有洛襄,岳赋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尽管,岳赋根本就不稀罕这些。
岳赋看着洛襄身上的肉被一块块地削下来,愤懑无比,想要上前阻止,大喊:“洛大人,不要,死的不该是你,而是文若海!”
岳赋纵身一跃,跳向洛襄,然而,他在空中瞬间定格,完全不能动弹。并非岳赋被定住,而是,岳赋四周的空间被固定。
杨铁心曾经评论,洛襄不过是半桶水的知天命,因为,那时的洛襄,刚刚跨入知天命境,只是‘知’,而不能‘用’。
就在方才,得知文若海下毒毒死自己的那一刻,洛襄顿悟了,领略到天地法则的真意,终于既能‘知’,也能‘用’。
只可惜,就算是知天命境的高手,也无法抵抗天下第一奇毒‘中原五白’的毒性,更何况,他本就有求死之心。
“岳赋,你为了报夺妻之仇,机关算尽,矢志要杀若海……”洛襄长叹一声,道:“老夫从一开始,便看着事情慢慢发展,从没想过,最后会成了如此局面。
如今看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陛下及满朝文武,还有这里的人,全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若海他怕是一辈子都斗不过你了,今日老夫将死,你看在老夫份上,看在红伊份上,你与若海的恩恩怨怨,就这么算了吧。”
洛襄所言,以‘老夫’自称,而非‘本官’,他并不是以官场同僚的身份与岳赋说话,而是以长辈的身份。
文若海的誓言,洛襄其实不太相信,不是他不相信文若海的能力与决心,而是他觉得,若是无法解开岳赋的仇恨,龙卫镇抚司,终有一日,会毁在岳赋手上。
岳赋在空中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文若海你个懦夫,你个丧心病狂的畜生!竟然逼养大你教育你的师父帮你替罪。你不是人,你猪狗不如!”
然而,无论岳赋骂得多么难听,都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藏身衙门的文若海,是绝对不会吭一声的。
无论洛襄如何劝说,都不可能解开这两个人仇恨,不仅解不开,如今还旧怨舔新仇。
岳赋认定是文若海逼死洛襄,而文若海,也认定了岳赋害死洛襄。
此世之人,笃信命数,或许,早在那个天朗气清的清晨,一个做着广播体操,一个拿着书早读,他们相遇之时,命运便注定不死不休。
自处凌迟继续进行,随着落在地上的血肉渐多,那森森白骨慢慢坦露出来,情况愈发地可怖。若只是死,洛襄可以选择一个痛快的方法,只是,死并不是重点,塞住悠悠众口,才是关键。
他必须做点什么,令那些被抄家的,那些被冤枉的,找到一个宣泄愤怒的点……因而,他死得越是痛苦,场面越是血腥,效果就会越好。
许多人承受不住这种刺激,吓得昏迷不醒的有之,当场呕吐不止的有之,落荒而逃不敢细看的亦有之。
围堵镇抚司衙的人群散去了大半,但是,还是有数百人要看到最后一刻,这些人大多数都因为这一件案而家破人亡!
洛襄如今是真正的知天命境,又是武技修者,生命力极其强横,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之久。
这位曾经权势熏天的指挥使大人,在生命尽头的最后一息,想起了某个雪夜里,岳赋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原话是‘大人,株连太广,我怕有朝一日,大人终会成了陛下平息民愤的祭品’,或许是回光返照,岳赋说这话的神态语气,居然在洛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
当日一句,洛襄只当是年轻人年少气盛,气头上的胡话,岂能料到,会一语成箴。
这到底是岳赋的诅咒太毒,还是他的乌鸦嘴太灵,抑或是他料事如神,洛襄不想再作探究。
他只是微微抬头,淡淡地向岳赋说了一句话。
“替老夫守护大明。”
最后一道‘法则之力’,自上而下贯穿洛襄的身体,整具残体为之支离破碎,洛襄遂了某些人的心愿,他,死无全尸!
把岳赋周身空间固化的力量随即消失,岳赋从空中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慎慎地看着地上那一堆烂肉,喃喃道:“哎,指挥使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岳赋呆滞地坐在地上,不言不语,韩酸默默地站在他身边,陪着他。隔了许久,已是深夜,所有人群已然散去,只余岳赋主仆二人留在衙门前。
衙门里头走出几个人,抬着一副棺木,是要给洛襄收尸了。
岳赋抬头一看,看到那个戴银面具之人,怒不可揭,道:“你这人渣,他养大你,把所有本事倾囊相授,为你铺好路继承其衣钵,你竟然逼他替你顶罪……莫以为我不知,他的五脏六腑全数发白,你肯定是给他喂了什么毒药。”
“呵呵,你居然有脸说文某是人渣?”文若海冷笑,道:“你高尚得到哪里去?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死这么多人……他们,包括师尊,全是因你而死!”
“我与小妹真心相爱,是你先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抢走她。”岳赋恶狠狠地盯着文若海,冷冷道:“你我心知肚明,我要杀你的是你,而不是洛大人,是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生,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羔羊!”
文若海恼羞成怒,怒吼道:“不对,是你害死师尊,不论是焦礼乐还是众御史,都是你策动的,若不是你,师尊怎么会死?我文若海,定然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突然,一把剑从外刺来,竟然晓得‘转弯’,先是剑身一拍,拍得岳赋的脸歪了过去,再是剑柄一戳,戳得文若海躬身捂着肚子。
争吵之声立即消失。
如此阴柔,如此飘忽的剑法,当然是起云阁绝学,《玄水剑法》!
来人正是赵红伊!
岳赋知道,自己要带人逼死文若海,赵红伊念在师兄妹之情,肯定会阻止,所以他找了许多借口,哄她等在家里,再让荆长生看着她,如今看来,荆长生那傻小子,根本就挡不住赵红伊。
赵红伊红着双眼,泪流满面,叱骂道:“你们两个畜生,给我闭嘴!”
她说完,不再管岳赋与文若海,默默地执拾洛襄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