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每一页都分天地两项,左右分开。页面的抬头,先有日期,以光武某年某月某日的形式记录,还有记录昨日结余。
天一项,代表的是进账收入,主要以单个姑娘作为记录要素,比如瑾儿,收入多少两之类。客人的打赏小费,在客人离开之后是要上缴掌柜的。
不过,岳赋在后边看到,每个月的初二,赏钱会根据记录,随着工钱一起按照五五分账的比例返还姑娘一部分。
进账的另外一个大头,就是大堂收入,多是房租、席位、酒菜这些,而且每叫一个姑娘,都有一定的基本收费,共有三个档次。岳赋记得,他上次叫的那两个姑娘,皆是最低的一档。
地一项,就是出账支出,通常是些材料物资一类的支出,非常琐碎,项目众多,但数量都不大。
一页就是一天的账目,页尾会有两项记录,一个是应结余,一个是实结余,通常数目都会一致,偶尔会有些许出入,会注明原因,然后在第二天的进项里补上。大多是人为疏漏、点算错误之类。
每一天的结余,都会让岳赋看得瞠目咋舌,而且这个数字会越滚越大,直到每月的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这三天。
这三天,红袖添香都会各有一笔非常巨大的支出,二十五是应天府衙门的例钱,二十六是衙差的茶钱,二十七是京卫指挥司的保钱。当然了,这些支出没有直接表明是用作贿赂,而是很隐晦地表达这个意思。
就这三天,一个月的结余就去了一大半,再到月末与及下月初一结账,初二给姑娘们杂役们发一发工资,一个月下来,盈余还是有的,但是与整个月的营业额与及账面流水相比,那点盈余,简直就是少得可怜。
这内里,还有些隐形的支出,比如某些时候,红袖添香的生意额会突然大幅度下降,这一天账本上就会记录,某某皇亲国戚朝廷勋贵光临,叫了哪几位姑娘这样的特殊备注。
账本上一般是不记录客人的姓名身份的,但是那些白吃白嫖的,却是例外,毕竟,姑娘们要服侍这些贵人,自然就无法接待其他客人,生意额大幅下降,总要对老板与及股东有个交代。
岳赋一页页看下去,也时常会算一算账目有没有错算漏算,结果是,红袖添香一年下来,居然真的没多少盈利。
那些姑娘们赚的确实不少,只不过人家牺牲这么大,多拿一点,也是应该。但是老板们没多少钱赚,这就极度不合理了。
岳赋自己查不出什么来,便问文若海,道:“文兄,你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岳公子临时起意要查账,账本若是造假,时间这么仓促,必然会漏洞百出,但是文某看了这么久,几乎找不到错漏,就算有错漏,也不过是记账先生的人为疏失。”
文若海说到这儿,也不仅皱眉看着岳赋,道:“以我白衣龙卫这么多年的经验看来,账本是真的,上边的折旧痕迹,污渍都不是伪造的,可是……利润到底在哪儿呢?”
文若海自己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自然知道,世人皆为利往,只不过文若海的所谓利,是名誉与及权力,这些开青楼的所谓利,是真金白银。
“是啊,没有利润,开这么多青楼画舫干嘛呢?”岳赋也是啧啧称奇。
天定京的‘狎妓’业,主要集中在峥山山脚码头,与及城东码头,峥山这一边,客人主要是公子哥儿,富家少爷。而城东那一边,则多是官员贵族,富商巨贾。情怀河沿岸其他地方亦有,只不过规模远不如这两个地方。
天定京城内,则是没有这个行业的,大概是李正元不喜欢,所以那些商人不敢把青楼开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地方一年比一年多,开完一家又一家,没有利润,到底是图个啥呢?难道真的只是‘为人民服务’?
那些商人,还有背后支持的大人物,他们脑子里都是装着屎,还是真的那么伟大,岳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显然不是的。
追逐利润是商人的天性,就以动机论,岳赋心里明白,这样巨大规模的产业,背后肯定会有同样巨大的利润,只是,那个利润到底藏在哪儿,就目前来看,他还是毫无头绪。
这时,红姐儿敲了敲门,问道:“两位大人,奴家能否进来?”
岳赋应了门,红姐儿推门进来,见二人都是皱着眉头,便长叹一声,道:“账本大人都看过了,知道奴家中午的时候所言非虚吧?大人,若是真的要抽十分之一的税,咱们实在是难以继续经营下去。”
李正元要抽税的,并非盈利,而是营业额,若是整个营业额少了十分之一,那么红袖添香就从稍有盈余,变成血本无归,毕竟,这青楼只不过是账面流水多,那流水就确实是流水,大多是流了进来又流了出去,留在楼里的,少之又少。
红袖添香已经算是整个情怀河畔经营情况最好的一家了,其他地方,只怕情况会更严峻。若是皇帝真的要抽税,青楼只能是把所有东西的价格都提高一成。
提价的效果,很可能会造成客人流失,比如某人一个月来五次,提价后一个月来四次这种,或者干脆就不来了。这样做,无疑是杀鸡取卵,反而会让情况雪上加霜。
若是其他人,比如文若海,到了这个地步,就会被红姐儿给骗过去了。
但是,岳赋不是普通人,他用马、列主义武装过思想,他懂得,商人的血液里头,骨髓里头,都是充满了对利润的无限欲望,这种风月场所越开越多,那些商人不可能是为人民服务,也不可能是为失足妇女谋幸福,这内里,绝对有巨大的利益。
只是,他暂时没找到而已。
岳赋刚才坐在凳子上看账本,看得累了,就趴在红床上看,他从床上翻身起来,拿起账本,对红姐儿道:“红姐儿,我们也不打扰你做生意了,这账本,我拿回去再看看,先告辞了。”
红姐儿显得有些急,连忙道:“大人,您可不能这样。”
“新账本你们还要拿来记账,我自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但是旧账本,你们也是用来查账之用,借我看几天又何妨。”
岳赋说完,坐在床边穿好鞋,就抱着厚重的账本出门了,文若海非常有礼貌地与红姐儿告辞,也跟着离开。
红姐儿一路跟着岳赋喋喋不休,岳赋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死皮赖脸找各种借口,硬是把账本要了回家。
红姐儿站在码头边,一跺脚,娇斥道:“大人,可要小心保护,别坏了奴家的账本,奴家的老板日后还要查账呢!”
岳赋走远之后,红姐儿的表情,一瞬间由恼怒变成了奸狡的冷笑,她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回到画舫上,然后走入了岳赋他们查账的房间的隔壁,那房间里头,西门飘正在自斟自饮。
西门飘见红姐儿进门,微微侧目,问道:“那小子,如何?”
“自然是上当了。”红姐儿笑靥如花,一屁股坐在西门飘的大腿上,挽着西门飘的脖子,笑道:“那小子另外找了一个书生帮忙,看了一个晚上都看不出什么。”
“关键根本就不在账本之上,他们就算是看上一万年,也根本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西门飘喝了一口酒,冷冷道。
“不过那小子是个难缠的家伙,还不死心,把账本要了回去,说要再看几天。”
“无所谓,他要便给他了。看,让他看,看瞎他的狗眼最好!”西门飘重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眯着眼睛凛然道:“听说那小子便是前些日弄得漫天彩云的才子,只不过,就算他作得出天祭文,就算他真的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那也是徒然。”
“那小子不过是个雏儿,就算有些才气,也不过是酸腐的书生气,他哪能懂得咱们这一行的博大精深。楼主请息怒,奴家给楼主添酒。”
红姐儿坐在西门飘的大腿上,却一点儿也没影响她的动作,倒酒一气呵成,没洒出半滴,显然早已驾轻就熟。她如今虽然徐娘半老,年轻的时候,可是红袖添香的头牌。
红姐儿拿起酒杯,双手恭敬地递给西门飘,那一双眼睛似是会说话,眉目传情。
西门飘喝了酒,笑道:“小红,你很久没给我吹过萧了。”
“西门大官人,奴家从了你便是。”红姐儿笑着,一拂衣袖,袖里出来了一支小巧的玉萧。
“这……也好吧。”
到了情怀河河滨的大路,文若海与岳赋告辞,走的却不是峥山至圣院的方向,而是完全相反的一边。
岳赋在刚才寒暄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文若海住的是至圣院的舍寮。
这么晚了,文若海不回宿舍,又是在情怀河畔这种地方,除了去某个姑娘床上过夜,还能干啥?这一下,岳赋终于想起,祝小苑跟他提过,文若海因为山河歌会的那一首词,与见云姑娘搭上了。
对此,岳赋深深地鄙视了文若海一番。
其实,哪有才子不风流,文若海是才子,自然就风流了,不过在岳赋的观念里头,嫖就是嫖,与风花雪月无关。
然而,他并不知道,文若海根本就不是嫖,他不用花钱,还有倒贴呢!
岳赋背着账本回到及第屋,时候不早了,韩酸与荆长生早就休息,他家里这一边,已经乌灯黑火,只是,游思柔那一边,还亮着灯火。
岳赋开了门进家,关上门后没多久,他再爬上围墙瞧了瞧游思柔的房间,已经熄灯了。他甜甜地笑了笑,知道是游思柔怕他查账本查到姑娘的床上,故意等他回来再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