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强为了堵塞大人的嘴巴,爸爸也要他好好学习,姐姐也要他好好学习。可是他考出来的成绩,还是不好。语文四十多分,数学也差不多。就这成绩,他在附近的几个同龄人中,算好的了。毛铁每次考试,数学语文加起来不超过三十分,牟石也没有他多,涂服秋更是不说了,他压根就不想上学了。张显强坐在门槛上,叽哩呱啦地读书,眼睛望着远方,书在手上晃动着,读望天书,听声音蛮像那么回事的。姐姐在灶房里喊他了,他一个跳跃,便进了屋,书塞进帆布书包里,去灶房里捧起热腾腾的一碗麦粑,返回到堂屋的门槛上,吹嘘着吃起来。在他吃到一半时,涂服秋背起书包,吼叫了:“走了哟。”声音传播到村子里,接着牟石也提着书包走在大路上,吆喝:“张显强,走了哟。”他们几个同龄人,每天都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学校就在伍家大院的旁边,要绕过两座坡才能到达。伍家大院以前是著名的地主大院,曾作为村公所的办公地,也曾当作学校,像张平这般年龄的人,曾在伍家大院上学,后来学生日见多了,才将伍家大院旁边的土碉堡推了,当年用于练兵的荒坝子上修建了学校。走得快顶多二十分钟,对于贪玩的孩子,至少走近一个小时。张显强没吃饱,他不舍地捧着碗,嘴巴里包着来不及咀嚼的麦粑,含糊其词地喊:“等,等。”
张平吃着饭,坐在灶门口烧火煮猪草,她支出半个身子在门口,说:“不慌,还早呢。”
张显强难过地摆着头,他跑进灶房里,半碗麦粑没吃,他忍不住连续往嘴巴里夹了几片麦粑,两脸颊就鼓起了,舌苔在里面搅不动了,如果囫囵吞下,喉咙定要被卡。他又吐出些摊到手掌上,分成两部分脸红阵势地吃了,拿起墙壁上搭着的干毛巾,在脸上擦拭几下,进歇房里,提起书包一溜风一般跑出去,不停地对着走到前面的同学喊。
张明才砍了根大的嫩竹子,竹子尖刚刚长出枝条,叶片还有张开,还没有垂下倔强的竹梢头。捆绑麦子就要这种嫩篾条,翻了年的老竹子,只有用于织箩筐或箢箕等器具。他看到儿子连蹦带跳地跑,便喊住儿子,慢些跑。儿子听着了,头也没回,跑得愈加迅速。他早上吃的点东西,不到半小时就饿了。张明才忧虑地看着儿子的背影。
张明才先把儿子剩下的半碗麦粑吃了,才端起专给他盛的碗麦粑,灶台上还剩下碗麦粑,那是给他预留的午饭,碗边沿和露出的麦粑上,贴了许多苍蝇,黑黑的苍蝇,像一粒粒黑豆撒在碗里。张平起身翻猪草时,挥动手臂撵苍蝇,苍蝇飞跑了,又聚集到碗里。张平翻了猪草,把碗捧到柜子里,用一个更大的碗扣着,这样苍蝇就是从柜子的缝隙钻进去,也休想吃着麦粑。
张明才吃着麦粑,瞅着女儿,女儿的脸蛋让灶火烤出了细汗,红通通的,宛若熟透的桃子,一些灰尘落在女儿的乌黑头发上。他提醒:“今天收割麦子呢。”
张平没有理睬爸爸的话,爸爸的意识是她留下来,帮生产队收割麦子。她要去参加文艺演出,收割麦子队里也不过给七分工钱,而她去参加演出,队里要记十分工钱,相当于壮劳力。队里人虽然有意见,意见归意见,并不能撼动她的利益。何况她出去演出,中午的口粮也混出去,至少是顿白米饭呀,有可能还要带点平常吃不着的肉,她红润润的美丽脸膛,跟伙食好,肯定有关系。
女儿没回答他,张明才捧着碗坐在屋檐上的一个老的桔子蔸上吃麦粑,桔子树绵实和坚硬,就是用开山斧头也难以劈开。他干脆就剔了张牙舞爪的根,且作凳子使用,已经让屁股磨得亮堂堂。
三姨婆提着把菜刀,她是小脚,走路晃晃荡荡,看着揪心,在她来说走惯了,并不危险。她看到家家都在准备竹子,就猜准了今天要收割麦子。她家没有竹子,由于她住家的地皮浅,是贫瘠的石谷子地。栽了几窝竹子,长得病怏怏,发起来的笋子,拇指般粗,乱蓬蓬地长了一堆,还没有人高,加之她孤寡一人,没有后人继承家业,屋周边光秃秃的,连一株果树和风景树也没种植,太阳出来就顶着晒,月光出来照着孤零零的草棚子。也没人计较她苦,其实大家都苦,她只是孤单绝望的苦,其他人的苦是拖儿带女的希望的苦。她每天颠簸着身子参加劳动,像她这样的小脚老人,生产队还有几个,她们不从事劳动了,有后人赡养她们,她们一般在家里经管些家禽或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她们晓得三姨婆的身世,好日子没过多少年,就解放了,她从此就从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地主大院,搬到了半坡上孤单生活。她没有受到政治斗争的牵连,这都源于人们了解她是苦命人。苍白的头发在晨风里拂动着,满面的黄色皱纹,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就她现在的形象,人们很难把年轻美貌时的她相提并论。她穿着尖尖的蓝布鞋子,鞋子的受力面小,当然她的身材亦不强壮,瘦弱弱的,才使她没有过分的头重脚轻的危险。她是来砍竹子的。她事先要和张明才打个招呼。竹子虽不是钱财,家家都须得着,家事和农事都少不了竹子。
狗跳起来要去咬三姨婆,张明才即忙喝令:“认不得人了。滚一边去。”
狗灰溜溜地夹角着尾巴,沮丧地低头,它进了灶房,灶房的角落有个狗槽,每天张平就会从猪食里分一瓢食给它。猪食已经煮好了,张平在猪圈屋里喂猪。猪咚咚地吃,食欲振奋,饥不择食的咚咚声音,便知道今天的猪食好吃。狗瞧自己的槽里,堆满了苍蝇,苍蝇把槽里的所有残渣都扫光了。它汪汪地以以对着猪圈屋的主人叫,提示主人不要全给了猪吃,还有它呢。张平抚摸着猪窄窄的瘦骨嶙峋的背脊,这头猪喂了四五个月,才五六十斤,看样子喂到春节,也不会超过百十斤,都是没有粮食造成的。骨架不长,肉也不长。但是,从普遍看,这头猪算一般化的了,还有不肯长的猪,三姨婆一头猪喂了个对年,才六十多斤,食品收购站的人嫌七嫌八不肯收,还是生产队长出据了证明,证明猪确实有个对年了,才叽哩咕噜,满不高兴地收了。张平拍着猪的背脊,正要嘱咐猪快些长,少活动,吃了睡,睡了吃,别闹情绪的话,就听到狗的叫声。她吵狗:“锅里留着的。”狗就站起来,努力伸长腰板,双前脚搭到灶台上,往黑亮亮的锅里瞧,锅太深了,它看不着锅里留没有留,是否够它吃。它的前脚抓紧灶台,两后脚弹跳起来,一起一落的身子,终究没看着锅里的食物。它扭头瞧,身边没有人,如果它猛然收缩腰椎,加上后脚的蹦跳力,前脚的抓力,应当能够跳到灶台上的。他正要使出全身心的力量上灶台,张平提着空桶出来,一瓢背当地拍到它的头上,它即刻落到地上,爬着了身子,一副可怜相。张平舀了半瓢猪草,里面有星星点点的褐色麸皮,又用锅铲铲尽锅里的猪草,转身倒在槽里,狗感恩的尾巴才活动开了。
“还吃呢。今天收收割麦子了?”三姨婆站在院子边的大路上,院子和大路一样平,不同的是大路是泥巴,院坝是用石灰敷的表面,开裂了些,裂口里生着野草和马齿苋,路面和院坝中隔了条石头,石头嵌入泥巴里,路面和院坝间,长着条四季长绿的野草。院坝没有什么晒的,粮食都集体收割,集体晒干,有专用的晒坝和仓库,家家户户的院坝便成成了活动场所,和晾晒衣服的地方。
“我说过的,你要竹子砍就是,甭招呼了。”张明才把最后一滴汤喝光,碗像洗干净了一般。
“咋说也要招呼声的。”三姨婆笑着说,由于牙齿稀少,脸膛凹进去,笑起来瓮声瓮气。
张明才进屋放下碗,张平已经收拾了灶头的事情。她去歇房里对着窗台的一个圆镜子,梳头了,她的头发不扎辫子,扎辫子的人太多,妇人和姑娘,乃至老妇也爱扎辫子。她梳的披肩发,头顶簪上发夹,发夹宽,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就是她的独特之处。头发像春水瀑布,披在她精致的脸蛋上,更加凸显她非凡美丽。她换上了白净的衣服,这衣服是昨晚洗的,已经干了,要说她就这一件衣服满意,约束着她的丰满的前胸,扁平的腹部,还有她风情万种的眼光,她就爱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她自信的张扬的美丽,使她愈加精心策划和表现美丽。她对美丽二字向来不含糊,非常清楚,她就是世间,至少是方圆百十里的美人。她的美丽在世上得到充分发挥,有高高的舞台,使人仰望和归一的美丽。她走到哪里,都是出人头地和高高在上的美丽。一个善于开拓和发掘自己美丽的人,就会对前程充满希望和信心,看不到坎坷曲折,看到的是通天的大道,笔直直的。她看到她的前程,是铺满锦绣的康庄大道。
涂碧美拿着镰刀,喘吁吁地跑到院子边,她有些害羞,或者说有些紧张。她不可能和张平比,张平是出了名的美人,能歌善舞,前程远大。她圆嘟嘟的脸蛋,没有张平妩媚可爱,张平的脸蛋椭圆而白嫩,眼似杏仁,眉如春山,嘴如樱桃,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不同于一般姑娘的味道,那是种什么味道,她学不来,硬着去学,自己也倍感别扭。她一切都比不上张平,缺乏信心的涂碧美,自然在张平的面前施展不开,她今天肯定要收割麦子,她不出工,爹妈会骂她,她厌倦了劳动,劳动又偏偏强迫着她。她羡慕张平,她觉得她的丑,和劳动有关,她的身姿不苗条,胸脯和屁股一样粗,百十斤的担子压肩,她跑得特欢腾,这并不能体现她的快乐和自豪。唯有像张平这样,才是她追逐的生活和快乐。涂碧美站在院子边,看到张明才破开了竹子,竹子破成四半,又分成若干片细小的篾块,刀在篾片上点一下,刀刃就劐进了竹块,青篾和黄篾分开,刀左右晃动,控制着青篾的厚薄一致。她问:“张平在家?”
张明才嗯了声,转身对着屋里喊:“涂碧美找你了?”
张平赶紧跑到堂屋门口,惊讶地说:“哎呀呀,我说你这几天咋不找我了,生我的气了。”
涂碧美进到门口,看着打扮规范,就要出门的张平,她惊羡地看着张平,张平的头发黑亮亮的,把白净的脸蛋衬托得无比的美丽,如果头发是绿叶,那么脸蛋便是盛开的艳丽花朵,水灵灵的眼珠子,便是闪烁在晨曦里的露珠,这就是天上美人和地上美人的差距,涂碧美的眼光一点点地推远张平,张平像传说中的仙女,使她自惭形秽。张平却一把拉着涂碧美,说:“傻乎乎的,快进屋啦。”涂碧美顺着牵引就进了张平的歇房里。张平拽着涂碧美的手,坐在床边,她双手搁在涂碧美的双肩上,端详了许久,连声叹息着说:“啧啧,你瞧瞧,家里没镜子,你这样子还太没特色了,两辫子扎得紧紧的,中分线也规矩。这样子越看越像老太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