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杰知道张平关爱他,引领学生,可以不做事,指手画脚,轻松地度过辛苦的劳动。参加团支部的抢收工作,事情是摆明了的,群众的眼睛雪亮,偷奸使诈虽没人胆敢指责,于心有愧呀。他透过清澈的月光,月光像幽暗的潭池,碧蓝而深邃,依然感觉到张平眼光的温度,像炽热的阳光烘烤着他。一阵阵凉风吹拂,仿佛又吹皱了月光的线条。身边的于国庆手肘拐碰了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要他说句感谢话。于国庆明天参加张平组织的劳动,他没有文化,从小就不爱读书,下乡后就巴望着爹妈早日退休,这样他便可以返城工作,明天他劳动肯定不能和农民比体力,下乡二年来,他挑不来粪桶,挖不好土,搭不成田埂,他不想学这些笨拙的劳动,下乡仅仅是度金,顺应潮流的不得已的行为。当然他不可能爱张平,像张平这样好高骛远的姑娘,他认为只要他使些手段,追逐他的趋之若鹜。宋世杰清了清口水,嗯嗯两声,说:“那我就带领同学参加收割。”
“同志们,明天是表现的好时机,一定要发挥团组织的先锋模范作用,给广大乡村们看看,我们是上得了战场,吃得下硬仗的钢铁铸造的人。”张平语气铿锵且婉转。她环顾四周的人,希望知青给她点掌声,她觉得她的表达很到位。没有人给他掌声,都愁眉不展地看着迷蒙蒙的安静村庄,蛙声阵阵,萤火虫在蛙声里繁多地穿行,好比深潭里的尾尾鱼儿。
“同志们,别的话我就不多说,具体工作,我还是安排一下。明天端宏亮举学大赛的旗帜,于国庆举红旗,倪素英举彩旗。今晚是不是请宋世杰写个条幅,条幅就写‘战天斗地,抢收粮食。’怎么样。”张平期待人们的回应,她身子微微前倾。
“这也太过了。每年收割时节,都搞得轰轰烈烈的,其实也不得乡亲们的好评。我看就不用写条幅了。”宋世杰接过于国庆的烟,摸遍了身子,没有摸着火柴。还是于国庆掀燃打火机,火焰凑到鼻子尖,他对着火猛吸一口,包在口腔里,让烟像糖果那么充分浸透快乐的神经里,许久才裂出缝隙,烟没有了辛辣味,也没有了烟香烟味,从嘴角无踪影地流出。
在坐的人,都懂得张平的弦外之音。宋世杰的字写得好,也只有他的字才见得了世面,支撑起知识青年的头衔。以前有什么活动,就由宋世杰写,人们但凡问到这字是谁写的,张平就幸福地指着一旁的宋世杰,好像那字就变成了爱情的誓言,使张平怦然心动和欣喜若狂。张平没料理宋世杰会拒绝表现才华的机会。张平可是为了宋世杰好呀,出人头地和受人仰仗的宋世杰,才是张平所希望的。明天人们看到那字,同样会问她,是谁写的,张平便骄傲地告诉人们,那份荣耀和幸福感,使人觉得她追逐的男人,是天上的飞龙,这样的男人不追求,岂不睁眼瞎。宋世杰没理解张平的倾慕,以为张平又在烦劳他。宋世杰写的是板书,美术字,农村的许多人写不来,写得来毛笔字的一些老儒,拿到刷子,就是写不好板书。加之农村人虽然文化不高,很崇拜文化人。宋世杰就应当成为农村人昏暗头脑的亮光。张平希望宋世杰成为她的亮光,这也是在抬高她的身价。说明她眼光独道,非泛泛的平庸。张平沮丧地弱声:“也是的,今年就减了这花哨摆样。其它的话,我就没有了,你们今晚睡个好睡,不准打牌,不准吹琴了。明天好好表现。”张平的语气渐次提高,最后一句像铮铮铁骨,掷地有声,敲在每个人的耳朵边。她意味深长的看眼宋世杰,起身,抖抖衣服,衣服似乎被露水湿着了凉凉的,也许她起身迎着的风大些,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说:“宋世杰跟我去队长家通报下情况,队长好有个思想准备。”
夜月如霜,覆盖宁静的村庄,阡陌如练,白蒙蒙地延伸到各家各户,金黄色的麦地,宛若高低错落的朝霞,稻田里堆积着无数个月亮,秧苗稀疏在明镜般的水面。万物都滋润着露水,露水像细雨,分明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微细雨粒。晒坝由于今晚收割有麦子,特地派人照看仓库,迷蒙蒙的晒坝上有两个人影,两个星火,忽暗忽明。人们都守在家里,安静的阡陌没有人影,哪怕有条狗或猫从空旷的阡陌上经过,也能一目了然。透明得像清澈的潭水一般的夜色,安静得像高远蓝天一样的村庄,蛙声叫得那么殷勤,一声咳嗽,也能喝令住蛙声,使人有静而怵然的惶恐。也许人们就需要连片的蛙声,才使这充满希望的季节,有那么些祥和与幸福。
张平突然转身,她的身影和宋世杰的身影,像一滩流动的黑暗,蠕动在白净的泥巴路面上,路边的野草,脚触动着,便是一汪湿惊惊的凉意。讨厌的青蛙从左边的草丛,跳到右边的草丛,或者干脆坐在路中间。它们看到有人经过,便咚咚地跳到水田里或土里。高大梨树,冠盖如云,遮挡着一团漆黑。张平凝视着宋世杰,宋世杰的睫毛和面容都分明如昼,她伸出欲要搂抱宋世杰的手,突然又垂下了,这白天般透明的月夜里,她怕人们窥视的眼光,不远处照仓库的两个人也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举动,张平脸颊羞赧,像火燎着一样。她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倾诉衷肠,这地方没有树木,无法隐蔽,只有亮光光的低矮植物。她抑制住翻腾的情感,说:“你觉得农村好不?”
“好呀。”宋世杰说。
“我知道你要说农村不好的。其实农村真的不好,又穷又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吃着碗里,又愁着下顿了。要是在城里,人人都捧着白米饭吃,麦子也要做成面条吃的,才不吃麦粑呢。”张平迟疑着转身慢慢走路,她想依偎在宋世杰的身边,漫步月夜,她怕四方的眼睛。没有哪一个姑娘,会在没有过门的时候,和未婚夫如此亲密接触。女人所坚守的那份矜持,不到新婚之夜,不会轻易放纵。他们终究没并排着走路。
沿着一条坦荡的泥巴路,路面让人踩平坦了,也让阳光晒干了,沉静地裸露着,有如仙女的手臂伸展。狗的叫声响起了,狗站在院子边汪汪叫,那个铁管挂在繁茂的柚树下,有生活常识的人,看到铁管便知道这户人家是队长,只有队长才挂类似于报晓般的铁管。也只有这铁管经久耐用,换其它钟,早就敲坏了。张平问宋世杰身上揣烟没有,宋世杰掏出烟盒摸烟的时候,发现只有三支剩烟,说:“抓紧点时间,只有三支烟呢。”
“说了就走,够了。”张平信心倍增。队长抽烟,所有的男人都抽烟,抽的是自家种植的叶子烟,这种烟燥劲大,没抽顺的人,抽一口就呛得要想咳出肠肝肚肺才安逸。叶子烟价廉,廉得不能算钱,比如说自家种的青椒、茄子、花瓜、丝瓜等,不能算钱,也没想过算成钱。纸烟就不一样,是钱了,是商品,需要心痛的稀缺的钱,才能享用。说到钱,心里就紧张和难过。知青们能够抽纸烟,就算被钱抬着的舒服日子,而不是淘金般的穷苦日子。谁家隐蔽的角落,都有几角几分钱,钱不是用来抽烟浪费的,是用来买盐打油的。队长也不是富人,几乎和大家一样,过勒紧肚皮的苦日子。队长是大家推举的,前几届队长不能使人们的日子有起色,这一届队长似乎也在步入前几届队长的尴尬困境,大家的日子还是一样的窘迫。出来哪样吃哪样,仍旧出现断顿的危机,前几个月,有的吃糠粑,有的吃青菜羹,米粒可怜地粘在青菜上,粒粒可数,水还像寡水那么清亮,比这月光还透明。张平正要喊队长,却听到吱嘎的开门声,队长光着上身,穿着件火烧内裤,光着脚板,站在门口。
“哦,队长,正要喊你呢。”张平走到院子边的柚树下,柚树旁边的李子树串着累累果实,桃子也大了,它们在晚风中摇晃,竹林让风扶疏着,深情厚意的样子。
“进来坐。”队长一脚踢开了汪汪叫的狗,狗不放心地频频回首,哼哼叫着去屋檐上坐着,端起尖嘴,仰望蓝天的圆月。
队长太热情,不进院子坐坐,情意过不去。张平反过手提醒宋世杰注意安全,其实亮如白昼,安全得很,她只是提醒提醒,怕没有过惯农村生活的宋世杰磕碰到哪里。院子边有两个三角架,竹竿支撑的,横搭着根竹竿,晾着件成了鱼网状的背心衫。队长以极快的速度,跑进黑压压的屋子里一手提着长板凳,一手提着小凳子,啪地摆到地上,指着长板凳说:“坐。”队长则坐在小凳子上。
张平挪动凳子,支出半节要宋世杰坐,俟宋世杰坐下了,她才坐。这样院子里瘦长的黑影都缩短,但是粗大了。一些萤火虫在院子里飞翔,它们不像飞,一点儿也不顺畅,迟滞滞的跳跃,没有鸟儿的敏捷。张平说了来意,说这是她争取的,她虽然没参加集体劳动,每天摊派的工分,又是按壮劳动算的,她有些过意不去,有啥好事,她还是要顾及到队里利益。张平说得很谨慎,费神地想呀想地说。队长接过了宋世杰递给的烟,巴着烟,烟火映着他的脸膛,像烟叶的黄色脸膛,没有表情地听着张平自诩又收敛的话。如果不是宋世杰在场,他要即刻拒绝知青的帮助,前几届知青是踏踏实实地劳动,现今的知青搞油了,知道农村不是他们的长久之地,对于劳动,比闺中的少女的手,还秀气,表面的劳动都不做好,何况还要做汗流浃背的事。队长听张平说完,他手上的烟吸完了,他扔下烟蒂,光脚板踏熄烟蒂,说:“我代表生产队的人感谢你们。收麦子可不是轻巧事,辛苦哩。”
“再辛苦我们也不怕的。”张平起身要离去,地面拖起了她长长的影子,影子把屋檐上安静的狗遮掩了。
屋子里安静,却突然响起了贾芳的声音:“张平哩,多坐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