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须大人,您的药箱呢?”小侍女见曈须不说话,继续说道:“先前在家,那些大夫们都会挎着一个箱子来。”曈须听了这话,更仔细地打量了这小侍女一番,心生疑惑:“不知这丫头的来历怎样,倒不像宫中之人,更像寻常儿女。见她神情真切,不妨如实相告。”
遂说道:“我医人从不用药,也不用针。”“那大人用的是什么?”“只凭内力就可。经脉与气血乃人的根本。经脉打通,气血顺畅,病自然就好了。”曈须见她不相信,朗声笑道:“毛丫头,你猜我活了多久了?”曈须突然这么一问,恰问到了小侍女的心坎上,小侍女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未几。”
“哈哈哈!老夫已‘知天命’也!”曈须一脚踢向船尾,船身便顺着日月湖面“日象”与“月象”相交之处,受控一般左右不超分毫,飞速滑行。这时月至中天,曈须拉住小侍女的右臂,跃至船内,大有行于夜空星河之感。小侍女心神荡漾,一番赞叹之下,船已到岸。二人快步行至奚华安休息之所。小侍女推开房门,见灯未灭茶尤温,便直接迎曈须入内。
小侍女一见到奚华安,便有些着急,忙问道:“请问曈须大人,这位侠士的病情如何?”听她如此问,曈须皱了皱眉,反问道:“难道这两日,这小子有什么反常之举?”
小侍女将实况告与曈须,曈须听后,不禁释然,说道:“这个是忧心郁结所致,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继而将奚华安扶起,盘腿坐于其后。左手扶住奚华安的左肩,右手五指合拢。
自后颈开始,侧掌下滑。肩中俞行至肩井穴,东拐下行至魄户穴,收回手掌一个横翻,中指轻点神堂穴,西跃下按风门穴,东移斜拍天宗穴,西南滑至灵台穴,掌心朝上,中指回扣,北移推至大椎穴……小侍女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曈须大人的右手无比灵活,翻飞出回间似凤舞龙游,又仿佛如一把短刀刀法神秘变幻莫测、一路披荆斩棘。
瓷碟上的半柱香吐着烟雾,升至半空时訇然漫开。这是习武之人专用的宁神香,香气入了小侍女这不会武功之人的鼻中,竟让其恍惚觉得如腾云驾雾,顷而便不知所踪。她觉得有点冷,想去关窗户。恰好看见对面的楼上,有一扇窗户开着,正正的对着奚华安休息的屋子。窗前的那人,手里握着酒杯。小侍女使劲眨了眨眼,对方的神情却看不清楚,只隐约觉得,那人是个女子,举起了酒杯送至唇畔,忽又放下。小侍女心想:“大概是喝得多了,这会儿才发觉杯中早已没了酒。”她见那人好像发现了自己,忽然关上了窗户。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也顺势将窗户关上。
大漠的月,寒冷无边;中原的月,凄哀柔情。月下酌酒之人,岂独九娘耳?
“咱们凤夕山庄,自华安走后,冷清了许多。”说话的是房文风,身着藏青色团花锦袍,长发被一只凤头木簪松松挽住,他放下酒杯,看向对面一同喝酒的男子。那男子似乎是醉了,正拄着脑袋假寐。房文风的话,便成了喃喃自语。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撩起衣袖,缓缓地磨着墨,一副要借着酒劲吟诗作画的模样。取下毛笔,才刚蘸了墨,便听到敲门声。
来人似乎和房文风有所约定,敲门声“三短两长”共五下,随后门开了。一名背剑的男子疾步进来,大概是凤夕山庄的巡卫。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房文风,说道:“公子,使者来报,找到了一些关于庄主的线索。”
房文风一听他说是“庄主”,那必是指奚华安,慌忙打开信。速速阅完后,又展眉微笑,将信叠好塞进怀中。他遣退了来人,在宣纸上书下一字:安。
大名城的寒冬,雪渐渐少了,倒是北风刮得紧,将那房檐吊着的红灯笼个个掀起,刺眼的红连成一道赤练,似欲劈开天地。流苏飘向的地方,是被雪盖了顶的奚山崖。
一名头戴斗笠身披竹编蓑衣的女子,牵着一只白毛幼虎,在人群中有些显眼。
“天哪!竟有人公然牵虎入城,还是个女人!”
“真不晓得守门的官兵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被这老虎给……”
路人纷纷避开牵虎的女子,她感觉到那些带着惧怕却又好奇的眼光,轻轻地压了压帽檐,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蓑衣,撇了撇嘴,又毫不在意地牵着白毛幼虎大步迈开。
一路人说道:“瞧她从这条道走,该不会是去凤夕山庄的吧?”
又一人道:“三年来,没再见到奚庄主,听说是病重,凤夕山庄也多年不接待客人了。”
“前些日子,我还见到有从金陵来的官队去了凤夕山庄。”
“莫不是公子文风……”
“说不得说不得,这些江湖人的事情,又岂是容得我们随意谈论的。我们还是快走吧!”
牵虎女子听得路人谈论,有些好奇地朝着远方横亘在空中的奚山崖望了望,心中暗想:“我寻那香料,已是几经周折不曾寻获,既然这凤夕山庄是个奇处,不如一试。”
女子紧了紧腰间的双刀,周围的路人吓得赶忙退散。女子见众人如此,突然起了玩心,挠了挠白毛幼虎的下颌,引得白毛幼虎一阵瘙痒,低吼一声。路人见状,慌慌张张往自家屋里跑。女子低头偷笑,牵着虎继续行进在那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无端地生出一种诡异的孤独。
奚山崖下,凤夕山庄南风楼。房文风放下笔,见桌旁的男子已昏睡过去,复又差人将那男子送回房中。房家代代为官,至房老爷已是正三品詹事府詹事。房家一女一子,方才那醉酒的男子,正是房文风的姐夫,章炜。
恐因是北风又紧,他忽地打了个寒颤,遂移步关窗。不料一只信鸽恰好飞来,直直撞上窗棂。他又急忙开窗,紧张地将信鸽捧在手里,轻轻抚了抚它灰白的羽毛,见它微微抖动了一下,微笑着从信鸽脚下取出信笺。
展开纸条,上面单单画着一只蝶,展翼欲飞。
“看来你已经找到她了,”房文风看罢自言自语,并没有表现出绝对的喜悦,反而有些失落地坐下,道:“华安,我姐夫来找我了。原以为和你入了江湖,就可以远离朝廷的纷争。谁知由这血流系着的,却是怎么也甩不开。”房文风取下手上的岫玉扳指,牢牢地拴到鸽子腿上,鸽子得了令振翅飞去。
拔下挽发的凤头木簪,披发如墨,与颈间白氅黑貂领辉映着,显得脸色更为苍白。他轻咳了两声,提起白瓷飞天壶。酒尤温,倾流间,腾腾热气萦在青瓷圆腹杯上,男子轻轻呵气,热气便散漫开去,飘向空中百般变换后悄然逝去。他若有所思地拄着头,一杯杯美酒下肚,意识也渐渐模糊。红晕爬上双颊,听他吟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唱罢,瓷杯落地,跌碎如花。“华安,你何时归来?兄弟我,不知还能撑多久!”男子轻嗽几声,挣扎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又颓坐到罗汉榻上,侧身斜倚。脱下白氅,衣襟微开,墨眸半合。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没有,只听得他在呢喃些什么。大抵,是和奚华安有关。
奚华安在鬼宫的侧殿里,天还没亮,他立在窗前。看得出来左臂的伤口被认真地包扎过,一番运气,已无大碍,只是觉得全身有些酸胀,隐约记得有人来过。展开紧捏的拳头,指缝间竟夹有一缕青丝。
莫非——奚华安心中咯噔了一下——阿雪?阿雪来过?他有些恍惚,不确定是真实的,还是在梦里,他似乎拥抱过一袭红影,淡淡幽香。
“大侠!你醒了!”
奚华安听得一声叫唤,慌忙转过身来,发现是照顾自己的小侍女醒了,感激地投以微笑。那小侍女正巧撞上了他的眼光,有些羞涩地红了双颊,竟呆住了。奚华安见她盯着自己,难免尴尬,只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女回过神来,慌忙回话:“艾……艾晚。”
“艾晚?你是——”
“对,我是吐谷浑人!”
奚华安一愣,忽然笑起来,说道:“我并不知道你是吐谷浑人,不过你长得倒真像是吐谷浑人。谢谢你,照顾了我一宿。”
小侍女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自己答的有些不着边际,遂讪讪地笑了笑,不等奚华安发问,便急忙说道:“大侠,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对了,是宫主带你回来的!”
奚华安刚卷起袖子,准备洗脸,听她说到“宫主”,暗想:“果真是她!她明明是阿雪,怎会不记得我?这三年里,她到底遭遇了些什么?”
“你现在在鬼宫的侧殿——赤阳殿,宫主住在正殿里。”小侍女抢过了奚华安手里的毛巾,熟练地浸水拧干,又递到奚华安手里,继续说道:“宫主叫来了曈须大人给您治病,曈须大人可厉害了,不然您也不会这么快醒过来。”奚华安问道:“童须大人?可是五年前被抄家灭门的童家族人童须?”
小侍女听他提到什么“抄家灭门”,有些不大明白,只是答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前不久才到这里的,曈须大人也是刚刚才见到。不过您说到童家,这个‘童’是你们中原人的姓氏吧?我们曈须大人不姓你们那个‘童’的,是这个‘瞳’!”言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奚华安见她聪明可爱,气氛活跃了许多,笑道:“吐谷浑的姑娘,你的汉话讲得好,竟也还知道咱们汉人的姓氏和文字,不简单哪!”
“我娘是你们中原人,她教过我的。”小侍女拿起灯罩,灭了蜡烛,又重新点起一盏。“说到我娘——”
“你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