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仂……生仂……你起来喽！快来替换你哥哥一下。”
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严冬的下半夜四点左右的黑沉沉夜里，四周一片寂静，妈妈站在厨房的侧门口，一声高似一声地呼喊着我小名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语气中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和对我嗜睡的厌恶。
我套了一件单毛衣，揉着朦胧的睡眼，懵懂得犹如喝醉了酒，歪歪斜斜地来到厨房，接过满头大汗的哥哥手里的磨擀，用手托着放在肚子上，围绕着大石磨毛驴似的推转起来。
“哎哟……这霜冻冻的天，你穿一件单毛衣，会着凉感冒的。快……快回房去，穿上棉袄再来。”妈妈心痛地又叫起来。
“什么好命吧！冻死了，倒是超了生！”我没有领情，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自顾自地推转着磨盘。此时，我肚子里正憋着满腔的怨气呢。
“叫你复读一年，你偏不听，现在这样郎不郎来秀不秀的，你能怨谁？”妈妈如同推卸责任、与她撇开关系似的说道。语气中有：‘我们做父母的可是尽了力哟！’你要怨就只能怨你自己不争气的意思在里面。
“我怨谁了？我怨命！”我气呼呼地硬邦邦地回应道。
“对！你应该怨命！投胎时，你晕了头，怎么不摸摸准人家的门上是不是有大门环？怎么不看看清楚人家的门前台阶是不是层层高起的大台阶？你瞎了眼，怎么一头功就撞进了我们这个寒门寒户呢？啊？”妈妈眼泪汪汪地站在磨盘旁，浑身颤抖，语气刚强地回敬我。话里话外却透着：身为农家父母对自己子女人生规划的无能为力，以及内心深深的愧疚与无奈。
妈妈一生好强，对家庭劳作任劳任怨，对逆境的生活从不屈服。她发现：一个农村家庭，单靠种几亩责任薄田，想要过上宽裕一点的舒心好日子，那简直就是一件痴心妄想的困难事。她毅然决定接手外公发家的营生——做豆腐。
妈妈刚强的性格像化了我的外公，外公是一个对命运不屈不服的驼背残疾人。有空的话，我的朋友！您去看看我的一篇拙作题为《外公传奇》的小说。相信您看过之后，对我这个人以及我这个家庭，将会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一生劳作不息的外公，晚年他遇上了一件烦心事，他放舍不下，他大半生从事的这个做豆腐的营生，他对做豆腐有着深厚的情感。可是，我四个人高马大的舅舅，没有一个愿意搭一把手来帮他一把，倒不是他们有多么的不孝敬，而是他们对这个劳动度强大，还要熬夜失困的营生产生了厌倦，做豆腐实在是一件太辛苦太劳累的事！有一句土话叫做：做豆腐撑船，日夜不眠！他们实在是做怕了、受够了！一直以来，在外公的强势威逼下，舅舅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硬着头皮做下去。现在，年迈的外公约束不了他们了，便都远远地躲开了去。协助外公做豆腐的任务，很自然地落到了忠厚勤快的爸爸身上，所以爸爸做豆腐得到了外公的真传。
在外公谢世之后，一直闲置多年的做豆腐的工具，被爸妈在一天的傍晚用平板车拉了回来。我们家从此便开始做起了豆腐。刚开始是父母带着哥哥忙活，现在我没有再读书，也加入到帮忙的行列。就是这样一家人都围绕这个营生转，我还是觉得特别累。但在一家人之中，最累的还是妈妈。我家没有具备外公家坐落在镇街上，只要把豆腐做好，放在家里就可以卖完的有利条件与便利。而我家离镇上有五六华里之遥，卖豆腐便成一个难题。要想把做好的豆腐卖出去，就得需要有人挑着豆腐担，走村窜户地叫卖。这个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能言善辩的妈妈肩头。一家人赶早把豆腐做好后，我们还可以去补睡一觉。而妈妈却要挑着豆腐担一路的叫卖下去，要穿行五六个自然村，挑着担子来回要走二十多里路程。直到中午十一点多才能回来休息。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好在天道酬勤，在妈妈的带领下，一家人通过辛勤的奋斗，我们家慢慢超越了一般农家的生活水准，稳步走在了左邻右舍们生活的前列。
如果我不是一个读了两天书的人；如果我是一个本分守己的庄稼人的后代；再如果我不是长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少年心；还如果……太多的如果了，如果没有这些如果，那么，我便不会有如此刻苦铭心的煎熬与彷徨。正如某位智者说的：知道的越多越迷茫。
当听到妈妈喊‘你瞎了眼……’时，我像打摆子一样浑身颤抖，一股强烈的凄凉感袭上心头。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我的痛处。是呀！这就是命！我有不少同学，他们成天个玩，根本就不读书，毕业后却能顶替，顺利地去上班，没法比啊！这就是命！而我那会儿，早就知道，书读得好，可以脱胎换骨，跳龙门；可以逃离这个穷乡僻壤，过上希望中的城市生活；可以海阔天空任鱼跃，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我三更睡四更起地狠下苦功，怎么就得不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回报呢？在我内心深处，我曾经一次次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特愚笨的人？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困扰着我几十年，到如今，终于得到了破解。恰恰是年少时的我，太在乎，太执着，方法不当。恰如其反地，自己打败了自己！有如此结果，与做事勤奋的外公一次无意的关心不无关系。
我清楚记得，一次去外公家。不苟言笑忙碌的外公，突然，停下手头的活，正色地问正在读书的我，你学习怎么样？
我一头雾水，外公怎么关心起我的学习来了呢！
我特别惧怕外公，但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而且我人都长得比他高了，他还总是呼我‘宝宝，宝宝！’。不光我怕，外公那个家族的人都怕，不是一般怕，是怕得要命的那种怕！他眉宇间有一股杀气，是一股不怒而威的杀气！
我拘束地回道：“还行！”
“什么叫还行？你要努力呀！不要像我们这样过活，要借助读书走出去，像你大外叔公一样走出去。你大外叔公现在定居广州，知道广州吗？”
我摇头。
“那是个花一样的天堂！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美好哩！”外公脸上泛起羡慕的喜色。
我张大了嘴，睁圆了眼，傻愣愣地听。
“你大外叔公读书可努力了，他基本上晚上不睡觉，一宿一宿地看书。可用功哩！读书要靠自己！”
“晚上不睡觉吗？”我疑惑。
“嗯！他把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
好了，从那以后，我疯了似的熬夜看书，以为夜熬得多、努了力就能出成绩。从此，我读书便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单打独斗——自学，晚上熬夜，白天上课便打瞌睡，人变得晕头晕脑。年轻时的理解领悟能力毕竟有限。没能把书读好，这是个必然结果。更要命的是，当时我并没能把导致这个糟糕结果的真正原因找寻到，却一股脑地归结为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在弄人。
我愚顽地与自己命运较上了劲。
好！我的命中本该受苦！我便让你受个够！
原本推磨转得头已经开始晕了，我却脚下使劲加快了步子。哥哥一看不对头，急忙来换我，被我一把推开。
“让他磨！”妈妈激将法似的一声断喝。
我愈加魔杖了似的转起来，几近疯跑。片刻，一股强大的晕眩向我袭来，‘扑通’一声，我一头栽倒在地，此时此刻，我竟然有了觉得地面奇软无比的异感，人犹如栽倒在棉被上一样感觉到柔和无比，竟然没有丝毫的痛感。然而眼角的泪却缓缓滚落了下来……
从此之后，家人知道了我的脾气倔，都不敢轻易说重话刺激我，对我竟然小心翼翼起来，特别是一家之主如外公一样强势的妈妈，看着我在痛苦中熬煎的模样，她经常默默地流泪。这一点我很像她，也爱流泪！一个大男人，当看着电视剧中的生离死别的悲惨场景；当写故事写到悲伤处。会情不自地泪流满面，唏嘘不已，往往引得妻子笑得前仰后合。您也笑了吧！哈哈……没有办法天性使然！
也是从此之后，我是家里唯一一个敢和妈妈叫板的家庭成员，这个很好理解，因为父母心中有爱，所以哪怕再强势的父母，到头来终究都会犟不过自己的孩子。也是我这个性格，我最终犟赢了妈妈，成全了我自己的自主婚姻。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的苦难煎熬还只是刚刚起了个头，当时，已近年底，来我家定做豆腐的客户多起来了，家里一天要做十几锅豆腐，需要大量用水，偏偏此时节，后院里的水井却枯竭了。我和哥哥就得去约一里开外的村头挑水。
哥哥大我四岁，他五大三粗，体格健壮，加之他工夫做得多，得到了锻炼。他挑一担水很轻松，健步如飞，但一天下来也累得够呛！
我暗暗地憋着气，苦苦地与自己命运较着劲，几近自虐。
刚好能跑一辆汽车的乡镇公路横穿我的那个小村庄，村舍紧贴公路两侧依次而建，冷不丁一看，村舍在公路两旁无形中仿佛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街道。要去挑水的水井在公路的进村口，我家则在公路的出村头。
哥哥挑一担水我也毫不示弱地挑一担。他挑一担水，四平八稳呼吸均匀。而我挑一担水挑得前撅后翘，没有得到锻炼的稚嫩的身体歪歪斜斜，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水溅落一地，我所经过的路上则会留下两条长长的水痕……行进中，我能听见如同用扩音器放大了的，如同击鼓似的咚咚的心跳声与好似拉风箱似的呼呼作响的喘息声。腿肚子开始突突乱颤，汗如雨下地从头顶上滑落下来，流入眼睛，刺激的眼睛热辣辣地作痛，流入嘴里则有咸咸的苦涩味，‘呸’一声吐去口中的汗水，我拼死坚持着……
我窘迫的样子惹来村里人的偷笑，他们饶有兴致地像看一个小丑在舞台上做滑稽的表演，也有人发出如此感叹：哎哟……火凤仂(妈妈的名字)家里的老二读书都读成了废人，手不能提，肩不挑的，今后他怎么生活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害死人啊！
晚上，近似虚脱的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抚摸着火烧火燎的肩膀和抽筋样疼痛的腿，我竟然在内心发狠地大喊，命运啊！看你能折磨我到几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