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堂，赵期昌仰躺坐在右首第一的大椅上，论交椅属于第二，刘磐坐在他旁边右首第二，即交椅排序第四。
水浒里常常说坐多少多少交椅，这个交椅是排序，排序方式很简单。左右两排椅子对着，排序交替而论，左首第一为交椅第一，右首第一位第二把交椅，左首第二位第三把交椅……这样解释，座位学也就好理解多了。
历山军营是中军标营的主场，外来军将在省内这个小江湖里，属于外人、客将。所以左首一排位置是给历山军营的，而右首一系是给客将的。
山东没有常备总兵、备倭总兵，也没有一连串烂设的参将、副总兵。所以赵期昌现在坐全军第二把交椅，右首客军首座是没问题的，等********时，他不坐这个位置，都没人敢逾越。
刘磐是广东班军体系，实打实的客军将领。游击衔在山东也算是一线将领，客军作战在待遇上有各种拔升，他也是货真价实的客军次席。
两人闲聊着似在叙旧，赵期昌问：“刘大哥此前说有人盯梢潜随，意在图谋军中运输器械。我只听说这回刘大哥运输新式火炮百门入京，难不成贼子盯上了这批中军重器？”
明知故问，刘磐左右看看，似在有意躲避周围隶属于彭黯的杂役、书吏，贴耳低声，可声音也小不到哪里去：“火药，可配七十万斤的硝硫。”
“这么多？”
刘磐认真点头：“确实就这么多，这批火药采买时的用途是给秦军收复河套所用的。若曾公平安，秦军势如破竹出关杀敌……可能现在能完成第二批火药采买。那些火炮也是如此，都是广东方面奉朝廷的意思，给秦军铸造的，可惜了呀。”
中国地大物博的产出……保证此时军中火药日常使用、作战储备还是没问题的。这回外购，纯粹是曾铣看不上中枢拨发的火药。
稍稍调整坐姿，刘磐看一眼内室方面，无奈摇头：“那么多的火药储放平山卫城，不亲自督看着，这心里总是不踏实。这不，咱来寻彭山东辞行。”
赵期昌煞有其事的思虑、颔首：“是呀，七十万斤的火药，丢了就跟丢运河没区别。”
内室，彭黯抖着宽大绯色袍袖，将虚扎的玉带扎实，整理着仪容问自己最骄傲的学生：“思济呀，赵梅川这边儿看不出什么来。不过造甲一事，为师也与他说了，此人爽快应下。看来，其人心中对阉人行径也多有不满。”
他的学生唐汝楫，这个名字很霸道，汝楫是啥意思？楫有收复失地的意思，汝楫就是‘你要收复失地’，唐汝楫出生时，也就是丢失河套不久之后，唐汝楫如今正值壮年，三十有四。
楫，也有舟至中流击楫勇进的意思，象征勇猛无畏，破釜沉舟同理。
唐汝楫有很多个师尊，彭黯只是他众多老师中的一个，他跟着彭黯只学某一门的学问而已。
一袭半旧泛白青衫外罩质地上乘的对襟黑纱衣，头戴高耸四方巾，唐汝楫名流风度，微微拱手，颔首笑不露齿，声音清朗：“安福先生，此意外之喜不足以称道，就似之前意外之祸不足以为惧。”
彭黯摆手：“错了，是有意料之福，这才不惧意外之祸。无他，有备而无患也。”
看向唐汝楫，彭黯抬手指着东边登州方面：“赵梅川此人平日严于律己，日日砥砺兵马。此人所求，乃是以登莱、山东为支柱，以助其兵发日本报得家中血仇。若无必要，与此人交恶殊为不智。”
“寻常人当官求的是功名利禄，有的人当官是为了一展胸中抱负。赵梅川此人，虽置办家业却不贪图荣华，一钱一米都花在军中。不论他今后是挥兵东渡攻掠日本洗刷国耻，还是做别的事情，眼前却与我等无大的矛盾。目前，老夫看中的是山东平稳，此子亦然。”
唐汝楫微微皱眉，觉得彭黯还是高看了赵期昌：“安福先生，如今赵梅川抵达军中，该如何处之？”
他的傲然、不以为然都写在脸上，以他唐汝楫的名声、才干、背景、人脉，别说是赵期昌，就是赵期昌的顶头上司赵炳然，都要给他一个大大的面子！
彭黯却反问：“老夫调任前，如何安排可遏制登州军马？否则如野草蔓延，长久必为大害。”
唐汝楫微微考虑，道：“遏制登莱外扩，首在青州府。依学生之见，可整饬穆陵关兵马，以勇烈之将镇守。穆陵关不入登州军手，其在青州府也将举步维艰。”
穆陵关是古齐国重要关隘，姜尚立国时修建，是防备南边东夷部落与齐长城配备的重要防线。后来在大一统环境下失去作用，但每次有省内割据战役，齐南天险之称的穆陵关必有恶战。
可以这么说，穆陵关能将青州府分成南北两部分，只要紧握穆陵关，哪怕登州兵马控制青州府，也无法进行南北物资转运或兵力调动。
而登莱两府与青州府组成的胶东、胶西可以算是山东东部，自古登莱就没出过什么强力割据势力，就在于登莱地产贫瘠人口不充。而登莱背靠大海，向西发展时，青州府就是天然的障碍。
青州府北是河道、丘陵、平原交集的膏腴之地，可河道太多，地势也复杂，利守不利攻。青州府南边，也就是胶南地区更是大山连绵能有十万之数，这种地方布兵扼守险要，怎么进攻都是吃亏的。
先天上，登莱两府就不适合搞割据，向西是唯一的出路，可脖子死死被复杂地势卡死。用道门专业的话来讲，这地方难以积聚龙气，形成的草莽不少，却极难有蛟龙。
彭黯还是摆手：“不够，区区一座穆陵关挡不住赵梅川。他要练兵攻掠日本，老夫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放纵其操练军马。可若贪心不足走错了路，那可是国朝的损失。老夫能做的，就是困住他，不让他西进犯错。”
唐汝楫想了想，心中也有不少防备手段，还是忍住不言：“安福先生，不若宽限学生几月时间。待学生与赵梅川共事后，了解登莱兵马、各地人情地势后，再择合情之策以备不测。”
彭黯缓缓点头：“如此也好。”
唐汝楫虽然不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却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无他，这个后辈太能折腾了，现在的唐汝楫在地方上名声很大，多是才名。可在京师里，地方督抚入京，论对国策的影响力远远不如唐汝楫。
这么一个大忙人来山东找他彭黯，自然不是来叙师生情谊的。而是通报彭黯一个好消息，提前报喜有卖人情、加固升华彼此感情的意思。
大的格局上来说，曾铣死了，西北体系秦军反攻河套的雄心壮志彻底崩塌，秦军上下无不寒心，天下有志收复失土的壮士无不悲愤。
更大一点的格局上来说，首辅夏言死了，彭黯的老乡夏言死了；然后彭黯另一个江西老乡严嵩笑到了最后，彭黯与严嵩的关系，比夏言更好一点。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彭黯作为胜利党，怎么说也该升官啊！必须要升！彭黯这种严党重要核心成员，胜利之后不升官，严嵩都没法带队伍。
可彭黯资历在五十岁这个年纪来说是很丰富了，可短时间内想要再往高冲击，就显得单薄了，毕竟曾铣只有一个。
所以一直没动静，可不巧，彭黯的另一个江西老乡，河南巡抚张絧入夏后病重。
天下最有权的官位受形势影响很难说清楚到底是那些官帽子权力最大，可有那么几个官帽子却是最值钱的：漕运总督。包括，漕运总督下面的凤阳巡抚、河南巡抚。尤其是河南巡抚，那真是捞钱最狠的位置！
哪怕你不贪，不主动去贪，只要你愿意装瞎子，一整天睡觉，也会有人把土特产送到你家去。睡着把钱给挣了，对不少人而言，简直是世上最美妙的日子了。
河南巡抚是很能捞钱的职位，在巡抚系列官位中，排序第一！
为什么？因为河南一省的赋税不入中枢，专门用来治理河道，包括黄河、运河。而且这笔钱还一直不够用，遇到大工程还需要中枢拨款。
河南，是截流赋税最全面的一个省，这笔赋税也是在省内自产自销，在河道治理这个稳定的产业链的流动，你说这钱好捞不好捞？
如果严党核心只盯着河南巡抚这个官位来带的灰色收入上，那只能说夏言、曾铣死的太冤、皇帝的眼光也有问题。
河南巡抚很挣钱，太容易挣钱了，所以也是监察官刷功绩的重要目标。当然，因为这个位置太容易被腐化了，只要你坐稳一年、两年不出问题，那就极大的证明了自己的操守……自然升官也是顺理成章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表面说辞，毕竟大明朝党争再激烈，也要讲究证据。你说我受贿，可有证据？做好表面功夫，吃相不要太难看，基本上这个位置大家轮流做，有财一起发。
在官场上，河南巡抚就是这么个形象，很能挣钱也能考验人的耐心。这些都是演技方面的，重要的、关键的是在于河南巡抚能为整个组织、党派带来什么好处。
首先，坐到这个位置上能控制住心中的恶魔，那么等于坐上一个高速通道。其他位置三年一转，能不能升调还是两说。而河南巡抚只要你守身严谨别给人抓住小尾巴，基本上长了三年，短了一年多就能升官，是升官不是调任。
而这个升官也比较有意思，越到高层，坑位越是有限。河南巡抚做的时间差不多了，正好上面某位与漕运相关的大佬退了、死了、倒台了，那河南巡抚的机会就来了。
所以抢占河南巡抚，就等于抢占漕运控制权。
天下最挣钱的买卖除了买卖天下外，就是漕运了，谁掌控漕运，谁就掌控国朝大动脉的运转，随便插手进去做点本本分分的小买卖、或者规矩内的份子钱收上一遍，这收的可比一省赋税要高！
可弄死夏言后的严党，还差钱么？
差，对很多人来说，再多的钱都不会满足。但对彭黯这类严党核心来说，钱都是次要的，安全才是首位的。
作为鹰犬，不表现出自己的价值，那就不会有安全这么个说法。
争夺河南巡抚一职，对彭黯、严党来说就是一次表现自我的机会：漕运关系国本，关系老朱家天下安稳。你能治好河政，保证漕运正常，这就是最大的功劳，也是最大的价值所在！
彭黯已经表现出了自己对漕运的关心力度，现在需要做的跟赵期昌想的一样，发疯发够了，就该收拾摊子回家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