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怎么了啊？”马和平问。
“跟其他几个人回来的人一样，投海自杀了！”
“什么？大难不死，却投海自杀？”
提到这个让人惊讶的事儿，十三个孩子无论年龄大小都是一脸淡然，莫二娃道：“那五个叔叔因为在海里泡的时间太长，回来后全都得了生不如死的恶疾。你们旱鸭子喜欢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俺们渔民的脾气却是宁可死得痛快也绝不活着遭罪，更不能为了自己连累家人一起受罪，所以那些叔叔们在留下孩子之后就直接跳海去找兄弟们报到了。”
老支书接话道：“哎呀！实话实说！俺们桃园村的海王八各个都是楞种里的楞种，硬汉中的硬汉，俺们农民虽然不理解这帮人那古怪的思想，但俺们有时候还真是打心眼里佩服这帮人的骨气！他们那王八壳子可是够硬的！”
因为这次要买的渔船只有一艘，所以这次他们也只需要清理出一个泊位就可以。
马和平跟齐宾给孩子们出主意，说5000吨泊位不用搬走水下的石头，只需要把容易缠住螺旋桨的水生植物和漂浮杂物清走就可以把几百吨的小船开进来，众人采纳，马和平决定和莫二娃一起下水，看看这个方案到底行不行。
六月的天气在南方很炎热，但是在东北的黄海沿岸却只是暮春，海水的温度还没从严冬中恢复过来，加之这趟大家又没带专业的潜水器械和防寒服，所以俩人下水后，马和平很快就扛不住那能渗进骨缝的阴冷，赶紧从浑浊的海水里浮出头来，对岸上的人喊道：“齐工！方案可以，不过这里的水太浑了，下面还有很多海带，一旦下水的时候被海带缠住，后果不堪设想！我看咱们还是打电话调潜水员来干活吧！孩子们……”
莫二娃这时候也从水里钻出来，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海胆扔到岸上，乐道：“这个破地方居然还有刺锅子了！弟兄们！快下来帮忙！俺抓到一个窝！”
孩子们一听这话，毫不犹豫脱下褂子往水里跳，马和平不管怎么喊都拦不住，想要在水下把他们抓上来教育一顿，但他却发现这帮渔民的游泳速度绝不是一般人能比得过的。马和平无可奈何，只能无奈地游到岸上，看着这帮人把一个又一个的海胆扔上来。
浑浊的水下，能见度也就两米，到处都是巨大的水生植物，穿梭于此寻找海胆，就像是在蛇窝中摸宝一样，随时可能被缠住。不过，这帮小子倒是一点也不怕，一口气能憋多长就憋多长，似乎当时只能在东北卖到五分钱一斤的刺锅子比他们的命都重要。
忽然，十二个孩子同时浮出水面，莫二娃拼命游到岸上抢走农民带来的镰刀往下扔，里面的孩子接住镰刀后迅速潜入水下，众人还等问莫二娃这是抽什么风，这小子就一个跟头跳进了水里。
马和平反应过来，马上把身上的毛巾扔掉，说了句“海带”之后就一下子钻进水里，果然是看到刘三七已经被水下巨大的海带缠住了脚，八个孩子正分成两组、拿着工具帮他砍海带，而其他四个孩子则是在莫二娃的指挥下排成队，一个跟一个地过来，嘴对嘴地给刘三七换气--所谓的“海碰子”就是职业潜水捕捞人，他们处理这种事情有的是经验，所以在水下才会这么有规矩。
马和平也想过去帮忙，但他那水性还真是不行，只能浮出来把海带缠住脚的事情告诉陆地上的农民，吓得整个码头的人都在为这帮楞种担心。
几分钟后，几个大孩子拽着那刘三七浮了上来，放下心的众人本以为这帮家伙会吃一堑长一智，哪知道刘三七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快……俺被缠住那个位置往下一点有个硬币！个头好大啊！比一块钱都大，可能是俺爹跟俺说过的大洋！那是银币！咱发了！”
为了五毛钱的海胆都能玩命，有一块大洋在，那还能算完？
刘三七话音一落，十二个孩子嗖一下就窜到水里去，马和平一看刘三七也要下去，他赶紧把这家伙抱住，强拖着他往岸上游，气道：“你们傻啊！为了个硬币就去玩命……你们没见过钱啊！”
拖上来刘三七后，马和平刚想来一顿严厉地说教，谁知道这小子回过气力后竟又窜了下去，马和平又是气得想要下水去抓，但老支书却是走过来拉住他，道：“马副县长啊！你就甭管他们了！这帮海王八就是这个德行，你……唉！出来了！还真捞到了啊！”
莫二娃这时候单臂举着一个圆形的东西窜出水面，一抹脸上的海水，气道：“刘三七啊刘三七！你他娘的眼瞎啊！这他妈是个罐头盒上撕下来的铝片子，可不是比一块钱大么！你见过巴掌大小的钱么？你……弟兄们！今天没带脚蹼，所以没法正式开工，咱先给旱鸭子们弄点刺锅子解解馋，省得他们说咱们抠门！听俺的命令！一列横队、平行搜索，下去之后大家看我手势行动！下！”
岸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老支书叼上烟袋锅，掐着腰回头道：“爷们儿们！这帮小王八还挺够意思的，欠了这么大一笔债，居然还想着给咱弄刺锅子吃……来！咱好好帮他们修理一下这个王八槽子，岁数大的清理石块，岁数小的帮忙拔草，海王八的东西不能白吃，大家跟我一边唱一边干！团结就是你娘！预备……”
“等等！”齐宾都听懵了，眨眼看看老支书，一脸惊恐地问：“团结是什么？”
“你娘！”
“我……你真是我亲爹啊！团结就是力量，怎么还团结就是你娘了？你们这音乐该不是海洋音乐吧？”
众人一片哗然，老支书挠挠头，道：“不对啊！那四川知青就是这么教俺们的啊！”
齐宾哭笑不得，道：“老支书，你们学唱歌不看歌词，直接跟个四川人学发音啊？”
老支书一笑，道：“哎呀！俺们村没几个识字的，谁看得懂歌词啊！管他什么你娘不你娘的，这歌俺们都唱那么多年了，改不过来了，就这么唱吧！来！弟兄们！一边干活一边唱，这样有劲儿啊！团结就是你娘！团结就是你娘！预备！唱！”
团结就是你娘，这首歌真是太经典了！
不过，管他是力量还是你娘的，人家桃园村的海王八和旱鸭子的团结倒是真的！即便他们相互之间不能理解对方的思想，但他们却也能做到在对方困难的时候全力帮忙，这种精神在充满狭隘和嫉妒的中国还真应该大力推广一下。
在接下来的二十天时间里，海王八和旱鸭子每天都在老支书的带领下，唱着“团结就是你娘”的来到这西村港劳动。海王八们会把清理出来的海带、海胆、牡蛎都白送给不会下水的旱鸭子，而旱鸭子也是会拿出全力帮着他们把整个西村港修理的干净漂亮。
留在这里帮助渔民的马和平与齐宾二人也是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主动加入了海王八的队伍跟旱鸭子们骂着玩，而且他们在唱这首歌的时候也会故意把力量唱成你娘。
几天后，省里的领导来这里检查承包土地，当他们看到村民在西村港上所表现出来的团结精神后，领导们责成《辽南日报》的记者来这里进行了一次采访。很快，那篇名为《海王八与旱鸭子》的新闻报道就出现在辽南市最权威的报纸上，名不见经传的桃园村第一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七月一日早上八点半，地处荒郊野外的西村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省市县三级领导同时出现在码头上，准备按照渔民的老传统给那条巨债买回来、全市也只卖出去一条的“桃园号”渔船点睛。
随着一声汽笛响动，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个船身细长、涂着天蓝色尤其的大家伙，这艘船最大的特点就是船头上伸出了一个高约五六米的“v”形吊臂，这点与那个年代所有的中国式渔船都不一样。
一手设计它的齐宾得意洋洋地告诉大家，这是他按照最新的造船理念，设计出来的新式拖网渔船。渔民们有了它，把普通的渔网扔到海里之后，就又可以放下吊臂两端那兜子形的铁网到其他海面去追逐鱼群，可以最大限度提高捕捞效率。
桃园号靠港之后，齐宾指着船头那白油漆书写的“辽普渔00013”和下边的“桃园”二字对渔民们说道：“按照渔政的规定，渔船的船头只能书写舷号，但是你们村因为那篇报道成了全省改革开放后第一个出名的村子，所以，上级领导特批你们在船头上加了桃园二字，而且这两个字还是辽南书法家协会的主席亲自给你们写的。船头两侧凸起的眼睛装饰是我们船厂领导特批赠送的，主要是考虑到你们渔民有这个独特的点睛习惯，我们厂想通过这个小礼物，预祝你们能因为大胆背上这比巨债而成为振兴辽南渔业的第一船。”
十三户渔民甚是高兴，纷纷向领导们表示感谢，省里来的最大干部拿起毛笔准备走过去给渔船点睛，但他的笔尖还没等落下，领导就突然回过头来，发怒道：“小齐！你们船厂搞了些什么东西啊？这眼珠子怎么还往下看？改革春风吹大地，船上画眼珠子应该看得更高才对嘛！谁给我画的这个眼睛啊？撤了！抓起来查查他是不是反对改革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