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下,路上行人越渐稀少,街道旁商铺的灯盏徐徐灭去,繁华京城走向这一天的落幕。
季长安走得很慢,似乎对脚下路程产生了某种怜惜,正如那日在元星宫外,与她走在那条玉桥。京城街道纵横交错,因为灯光渐少,月光夺辉,显得这清冷长街幽静而遥远。
“你是否在怨我,因为我,你陷进了这场动荡,有没有恨过朝廷,因为它让你的生活如此复杂。”季长安自说自话,浑然不顾她能否听到。
“如果吏治清明,没有国师作恶,你就不会在四合院大开杀戒,如果不是我身上恰好有五色散,你也不会追踪我,反被太后当成刺客,那样你就不会走进太后视线,不会在国师的设计下,搅进这一池浑水。”
“我知道你不甘心,你的心火热,现实却冰冷,你懂,国师背后有人,可我们就是无能为力。抱歉,这个世道让你失望了。”
她趴在季长安背上,小脸舒服地枕着他结实的肩膀,似睡非睡中感觉到这双肩的力量,暖暖的安全感,这与楚唯对她的呵护是两种不一样的感受,截然不同。
“我有时会想,你和我非亲非故,只要你死了,侯府也算解脱,”他抿唇笑笑,“可我做为男人,不能丢季家的脸,既然是我一手推你入局,就有责任操心你的后路。”
他的步伐停下,空气随之沉凝。
“太后给你的期限,到了。”他看见她耷在他胸前的手,动了动。“今日我进宫向二老禀告案情时,太后命我,明日带你进宫见她。你知道,你在她原先的戏本里只有十天命,不管你有没有使皇上康复,她都不会留你。”
他沉沉的一叹,仿佛让这夜色更深了一些。
“可我不会送你走,你一逃,侯府会受你连累,我没有权力拿全府的命帮你,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肩上的人手在动,她缓缓上行,像灵蛇一般环住季长安的脖颈,不知为何季长安闭上了眼睛,像等待这只手的主人一举断送他的性命。
尽管知道她不会。
“我何曾打算逃呢?”她扳过季长安俊颜,将他近近凝视,眼眸里深沉如海:“你不妨看看,我明日会是怎样结局,不到最后一刻,岂能轻易判定?季长安你相信么,若我不死,必名扬京师,站在众人艳羡的位子上,翻弄风云。”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次日,显仪夫人起了大早,望着蒙蒙亮的天空叹道。
季长安与她并肩看天,凉凉一叹:“是啊,今天是某个狂生要名扬天下的头一天。”
“你不是要带章姑娘进宫么,时候不早了。”显仪夫人完全没意识到今天是章某人死期。
说到这时季长安大摇其头:“她昨晚气壮山河,喝高了,忘了她在特殊时期,听西厢的丫环说早上痛得起不来身。且等等吧,今日儿子不用上朝。”
“不早说,我出府找夫人们喝早茶去了。”显仪夫人刚扭头,又想起什么:“我有点东西,你待会儿带给那丫头。”
显仪夫人回屋折了趟,手捧一小包物什走向季长安,包是蓝缎料子,约有双掌大小。季长安还没问是何物,显仪夫人已掉头离开了兰苑。
走向西厢一路,季长安拎着包打量好几回,最终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打开了蓝缎包。包里的是几块条状物,棉布缝制,很是精妙,约一拃长,上面还缝了几根长带子。
季长安自认阅物无数,此物却从未见过,于是提在指上好生研探了一番。
“世子爷……”路过的丫环刚准备行礼,便红着脸落荒而逃。
季长安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季长安怀着疑惑踏进通往西厢的月亮门,正赶上章庭湮整装而来。
她一支独髻,提显精神,完全露出她的饱满额头,一身珊瑚绿长裙,腰身束起,突显着少女美妙腰线,清爽简洁。
见她整装待发,似乎胸有成竹,季长安松了口气。
章庭湮却瞪瞪眼,在他绕着不明物体的手上停看。
“怎么了?”季长安不解问道,瞧瞧自个儿的手指。
章庭湮忙回道:“没什么,”生怕点破了季长安,凭白失去一个好笑话,章庭湮小心地指指他手:“这东西,谁给你的?”
“夫人,她让我送你……”
“不不不!这东西太贵重,我消受不起……”不等季长安接话,章庭湮热情地将其塞进季长安怀中,犹嫌不落实,复又拍了拍,“这东西意义重大,不能随意送人。”
“我为何不知它意义重大?”
章庭湮揽季长安走出月亮门,边走边忽悠:“这是专送女子的定情之物,自然不能随便送人,诶太后不是召见我么,快进宫,迟了咱担待不起……”
季长安只隐约觉得这玩意儿不比寻常,想到丫环看见此物时的羞涩表情……他且信了章庭湮,把蓝缎包与包中几块神秘物交给一名丫环,吩咐送回兰苑,而章庭湮亲手揣他怀里的那块……他就真当作宝贝似的,随身携带了。
今日为欢祝国师被剐,休朝一日。
华太后早知她召见章庭湮时岑湛必定来调解,便早早命人拖住岑湛,宣章庭湮天寿宫晋见。
和预想中的氛围不同,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光天化日下的皇城一片明朗。
召见的地点,还是那间曾充满杀气的佛堂。
章庭湮走进佛堂时,只能见华太后跪坐蒲团的背影,虽未见其他人,但知佛堂内必然埋伏着高手,依然满布杀气,伏在暗处的高手,会在华太后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中,向她递出致命的一招。
华太后身后约一丈处,放置着一只蒲团,章庭湮想也未想便跪下,朝华太后磕了个头。
“听说你为了庆祝清远之死,喝醉了是么?”华太后阴阳怪气,国师死了她的长生不老计划宣布泡汤,岂能不气恨?
章庭湮不疾不缓回道:“回太后,国师之死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往,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足以振乾坤。太后素来向佛,最是慈悲心肠,爱民如子,季大人为国除去国师这颗毒瘤,太后应当比民女更心喜才是。”
“好个伶牙俐嘴。”华太后阴沉冷笑。
“太后谬赞,民女愧不敢当。”
华太后不再同她贫嘴,国师的死确实令她很不开心,但此案铁板钉钉,寻不出个说头来。华太后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哀家跟你的十日之约?”
“记得。”章庭湮毫不露怯,“您给民女十日时间,助皇上旧疾康复。民女也知道,得知皇室秘辛必不得好死。”
华太后嘴角一抽,嗤出一笑来:“既然知道,是自己上路,还是想劳哀家送你一程?”
章庭湮眼睫轻抬,视线停在华太后上方,那尊观音像上,心不在焉道:“太后会需要民女。”
“你说什么?”死到临头,还嘴硬?
“太后想杀人太简单了,完全不必特意吩咐季大人带我进宫,天下间,随便哪个地方,都能成民女魂冢,何必命民女进宫添您的堵呢?可见太后于民女,是有些微妙的。”
“你太自大了,哀家召你进宫,只是想看你如何惨死。”华太后拨动手上的沉香木念珠,速度快了几分。
章庭湮也未驳她,今日一见本是一场赌,既然是赌,就没有绝对的输赢。“太后以女性之身,在朝堂立于不败之地实在不易。”
华太后深吸口气,这当中的辛酸艰难,几人能知?
“您是至高无上的天后,然而,”她神情一黯:“您太寂寞了。”
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下。
“上一次太后召见,民女在此说过,民女不想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民女才情通天,让惜才的娘娘不忍诛杀,二是民女成为皇上或太后的心腹。”章庭湮眼观鼻、鼻观心,侃侃而谈道:“民女才疏学浅,但民女知道高处不胜寒,纵然权利再大,在众多朝臣们眼中,终究会以性别论长短,您固然是皇上最坚固的后盾,但女子当政,会是摄政王攻击的缺口,也是最薄弱的一点。国师在提审前被暗杀,已经很明显,有人想封住国师的口,所以不惜二度行刺。还有皇上中毒的事,皇上若出了事,谁会是最大的得益者?”
“这些话不用你提醒。”身为一国太后,年轻时便与先帝一同参政,这些迹象她怎会不知,摄政王虎视眈眈,多年前,一直是他们母子的恶梦。
章庭湮苦笑:“然而,您还是在您怀疑某人有更深层动机的前提下,选择保护他那枚棋子。”
“啪……”华太后念珠一断,珠子散落地上,溅走开来。
章磕了个头,图嘴上快意嘲讽完太后,又立马后补一句:“太后圣明,早就猜出国师背后有大手,所以才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是季大人不知太后深意,一意审讯国师,不然再过不久,那只背手黑手必定会现出原形。”
这句话华太后听得最是满意,有些后悔刚才一时动气,捏散了这上好的沉香木念珠,她面色稍霁,眼底阴云散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