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光的方向,缓缓地,轻轻道着:
“才刚刚开始么?”
……
当晚子时,曹贵在刑部大狱中自杀身亡,公主案无疾而终。
次日下午,喜乐客栈,地字三号房。
“早知没那么简单了。”章庭湮喝了口茶,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楚唯,“季长安说过,昨天这场弹劾只是皇上一个消积的抗议,他要通过这场弹劾,来剥夺摄政王加赐公主的提议,弹劾公主的是刑部右侍郎,可见啊,这位倒霉催的右侍郎,是皇上一柄去送死的枪而已。”
“姐,结果不是还没公布么,你那么确定皇上会输?”
“必然,”她清亮的眼眸一抬,“不过正如季长安所说,这回虽不能动摇摄政王根基,但加一顶治下不严的帽子给公主不是不可。摄政王推出公主,公主推出一个替死鬼,阻断了我们查证的路,成功保下了自己,对他而言总归是胜了,对公主的那点小小惩戒,简直是无伤大雅。”
“经过这一次,双方必定会视对方为眼中钉,姐,”楚唯面色担忧,“太后让你留在京城帮她,虽然有个家世相貌才能样样出挑的季长安在身边,但并不是你的福气。”
章庭湮听他话中仿似有别的味儿,也不过一笑而过,“大千世界,各有各有缘法吧。谁都不知道明天是怎样的形状,却谁都想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崭新而且充满希望的明天。”
楚唯从章庭湮脸上移开眼光,欲言又止,柔玉般皙白的手在桌上不自在地摩挲,最终浅浅握起,“如果不是太后强留,你会留在京城么?”
“不一定吧。”章庭湮挠挠脑门,一副费解的神色,
“你会为了季长安选择留下么?”
刚才安静的氛围顿时有了些聒噪的感觉,“我不是说过,我没看上他。”
“你真的看上季大人?”
“那还有假,要找也得找咱南海地界的男子,漂亮又不失男子气概,季长安切,换身衣服就是娘们儿,说不定以后还有生孩子障碍,这人嘛,仗着是侯府世子没少摆谱,到哪儿都觉得自个儿高人一等……”章庭湮大侃季长安,嘚啵嘚啵一阵连珠炮似的,听得楚唯面色复杂,他从不知季长安还有那么多要命的缺点,在章庭湮眼里,他简直一无是处。
所以复杂,正因为季长安在章庭湮眼里一无是处。
楚唯和章庭湮相处十多年,知道她的习惯,在她眼里极烂的人,一是那人确实烂到了根里,二是她对那个人,有种不同于常人的别样情绪。
或许她的眼睛没看上季长安,但季长安已悄悄走进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
楚唯静静地听着,心甘情愿做个不厌其烦的观众,因为连听她发牢骚的感觉,都很好。
某个在她眼里渣滓般存在的男子斜依门框,长身模样依旧的玉树临风,半瞌着眼,不急不闹地听她瞎扯。
说他清高桀骜有点目中无人他认了,可说他像个女人并怀疑他的生育能力真叫扯蛋了。
她又没试过凭什么大放厥词?
季长安在这儿呆了蛮久,然而客房的这对姐弟俱是目不斜视,一个专注于抹黑世子爷,一个专注于膜拜那位谣言制造机,根本没人来迎接他一下。
“本来打算告诉你一件喜事的,可听你这么损我,我打算只告诉你一件坏事。”
章庭湮转看过去:“什么坏事?”
季长安走进客房,推推楚唯,直到楚唯将凳子让给他才甘心,坐好楚唯热乎乎的凳子,季长安又不客气地自斟自饮,“今天从皇宫出来时和公主聊了几句,她问起你身上的宝贝。”
“公主眼线四通八达,连江家秘事都能摸得一清二楚,我身上那东西瞒不过她也能说得通,对我来说,这东西暴露出去,对我确实是件坏事。”
季长安喝了口茶,眼光越过杯角看着章庭湮,“你知道公主向来对什么感兴趣么?”
这问题太简单,章庭湮不假思索回道:“兵事,政事,凡是能证明她能力的地方,她都会很感兴趣。还有……”
“我可没说别的,不要乱猜。”季长安故意一本正经喝茶,假装他心不虚的样子。
岑靖寰是个要强的女子,刚烈狠绝不输男人,她喜欢的东西大都是寻常女人敬而远之的,还比如,毒药。
她就曾收雾魔道人入府,她喜欢毒药,同样喜欢解药。
季长安因身份原因,对于公主的事他不便说太多,只要她明白就好,怀璧其罪,何况她是如此碍公主的眼。
冰魄世所罕有,就算公主不会要她的命,她身怀冰魄的事如果传扬出去,对她来说无异是一场浩劫。
季长安说这是一件坏事一点不为过。
“那季大人所说的喜事呢?”
季长安听声儿转头,正巧和章庭湮那双认真求索、含笑温婉的眼睛对上。
她只会在有求于人时,才会露出一对乖萌清新的小眼神。
季长安搁了茶,“这儿不方便,得找个清静些的私人地方畅聊才是。”
“清静的私人地方?”章庭湮邪恶地想,不是卧房吧……
一刻钟的时间后,客房房门紧闭,楚唯站在门外看守,章庭湮抓一把瓜子边嗑边幽叹:还真是卧房。
季长安坐在客房床沿,拍拍他座下软垫,“睡得还行,不过应该过不多久就能搬走了。”
“那个季大人,”章庭湮不好意思打断他:“由于您平时说话忒不靠谱儿,正经时刻没几回,您话中所说的‘搬走’,该不是指我要人头搬家吧?”
季长安长眉微拧,“昨日审察公主涉嫌与国师勾结一案,以右侍郎削职,公主功过相抵,曹贵押回刑部看押为终结。审案环结束后,皇上与摄政王一方,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关闭金殿大门,四人在殿内谈话约一个时辰。”瞧着章庭湮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怎的感兴趣,季长安眉锁更深,“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他们四个天雷地火的冤家在一起谈了些什么么?”
“季大人您这一趟过来,不正是要告诉我来龙去脉的么?”章庭湮挠挠发痒的耳朵。
又被她给套路了。季长安为此感到有些挫败。
见他兴致缺缺,今后还打算指着他耀武扬威,好立足京都的章庭湮忙逢迎地说道:“皇上在公主一事上败了,再谈下去,应当是想拉回些颜面了。我可不可以斗胆猜猜,他们的谈话里有提到我?”
季长安见她挺上道识相,瞄了她一眼,脸上多了几分活气,象征性整整他本就不皱的月白衣袍,捻捻描金袖口,懒懒说道:“太后和摄政王在谈整肃大理寺的事,毕竟刘可是国师爪牙,出了这么大蒌子,太后有的是理由大整大理寺。可大理寺向来是摄政王管治,摄政王岂甘心让太后动摇威势。”
“所以……”
“所以摄政王又拿右侍郎污蔑公主的事理论了。”
章庭湮摇摇头,“右侍郎真可怜,被摄政王盯上,八成不会有个好。”
“他本来是削为平民,这下让摄政王给挤兑的,小命怕是不保了。”季长安漠然说道:“不过你不能说他可怜,他那个吃里扒外的,迟早会让皇上太后给收拾了。”看了一下章庭湮疑惑脸色,不辞劳苦解释道:“刑部是皇上与太后势力范围,太后安排他在里头任职,他本该尽心竭力为皇上办事,他却借职务之便,收受贿赂,对摄政王摇尾巴,太后不拿他当枪使,拿谁?反正咱们会败的,何不趁此机会除掉右侍郎,也给那些意志不坚、想往摄政王那头倒的墙头草看看,趋附他的人必没有好下场。”
“都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章庭湮轻叹,由衷觉得人心莫测,世态炎凉。
谁都不知道别人悲惨的今日,会不会就是自己不幸的明日。
“至于你的事,”季长安面含隐笑,嘴角的一丝弧度显得狡黠和腼腆,看了看章庭湮,笑道:“太后和皇上以刘可涉案,打算整治大理寺与摄政王谈判,其实是对摄政王布了个局,摄政王为护他的大理寺不被皇上的人插手,谈来谈去,最后和皇上在大理寺与刑部的管治权上,达到了统一。”
章庭湮做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生怕季长安说着说着就没了兴致。
季长安眈眈眼角,朝她脸上一瞄,果然兴致高昂:“大理寺归摄政王管辖,刑部还是归皇上太后,彼此互不干涉。”
“然后……”
“然后……”季长安眼锋一挑,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桀骜,他一扫玩味换成一脸正色,站起身说道:“章庭湮,你的好事来了,圣旨将在申时到达。”
章庭湮听后眼皮一跳,她想到岑湛会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没想到好事竟然来得这么快。
她看着季长安的脸色比这前沉凝太多,想必这件所谓好事的背后,藏着天大的辛酸吧。
“为了你,皇上和摄政王斗智斗勇,把老谋深算的他诓进了他的局,能拿到刑部的独立管辖权,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大权限。”季长安目光惆然,“可在关于你的事上,摄政王并不同意,原因是没有女子进署衙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