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生突变
五一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办公室里再次人满为患。
工程师贺亮要当爹了,正绘声绘色地给其他闲人传授“科学造人”的经验,“话说那天傍晚我正在一客户场地检查设备呢,我老婆的电话就来了——良辰吉日啊,这是!我当时就撂下手上的活儿,很诚恳地跟客户说,得改日了,家里有件大事儿等着我去办呢!然后我就直奔了汽车站乘大巴当夜就回来了!”
在一片笑声中,林彬促狭地提醒他,“你也不怕旅途劳累影响了质量?”
贺亮眉头微微皱了皱,果然有些发愁,“也是啊,那天晚上奔波得我真是精疲力尽。不过既然有都有了,只能生啊!”
曹宇翔拿手上的文件敲敲桌面,朝正在打电话的岚岚一努嘴,“说话不要太露骨,这里还有小朋友在呢!”
林彬乐道:“得了吧,现在的女孩子比咱们那会儿开放多了。再说,你们看看她那红彤彤的脸蛋,一准儿是跟男朋友在通电话呢!”
曹宇翔立刻来劲了,冲刘燕莎嚷:“燕莎,是不是真的?”
刘燕莎正在做报表,头都没抬,“我哪里知道。”
岚岚的声音低到窃窃私语的程度,很容易引人遐想。她的确是在跟徐承通电话,本来约好晚上一起去逛商场的,结果徐承手上有个项目没来得及完成,要到很晚才能回家。虽说有点小遗憾,但怎么也比五一长假再回公司要强。
电话还靠在耳朵边,眼风一瞥,却看见好几个同事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岚岚不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蛋,困惑不已,“我……怎么了?”
曹宇翔赶紧殷勤地对她摆手,“没事,你继续你继续!”
工程师们的时间向来是最自由的,没到下班的点儿就溜得一个不剩了,刘燕莎也提前半个小时走了,说是去幼儿园接女儿。只有岚岚,因为没有任何早下班的动力,所以一直磨蹭到准点才慢吞吞下得楼来。
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汽车鸣笛声,她一扭头,夏鹏的车子准确地停在她身畔。他从敞开的车窗里探出头来,一边摘墨镜一边唤了她一声。
岚岚大为惊讶,“夏鹏?这么巧?”
“不是巧,我专门来找你的。”夏鹏头一偏,“上车吧。”
岚岚咧嘴一笑,没怎么多想就蹦进去了,屁股还没坐稳,就忙不迭问他,“你到得可真巧,要再晚来一点儿我就走啦!哎,什么事啊?”
“晚上有空吗?”夏鹏把墨镜顶回鼻梁上去,斜过头来看她。
那句“有空啊!”刚想冲口而出,岚岚却忽然被他隐藏在五彩镜片后的眼睛所发出的某种诡异的光芒所感染,硬生生给吞了回去,改而为“你想干嘛?”
夏鹏的神色在怔忡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想怎么措词,但最后还是很直接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岚岚几乎可以肯定心里的直觉了,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慎重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听赵磊说的。”夏鹏的口气有点消沉。
岚岚故作轻松道:“我就猜着是他!这小子的嘴实在太不牢靠了!”
“岚岚!”夏鹏打断她,“如果……我先跟你提出交往的请求,你会不会……”
岚岚没料到他如此直接,顿时有点张口结舌,“我”了半天也没整出一句流畅的句子来。
她那副呆滞的表情让夏鹏哑然失笑,因为她似乎从小就这样,只要一遇“突发事件”,就容易死机,完全没有了平常那副趾高气昂的表情。这也许是她最为可爱的一点。
夏鹏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拍方向盘,“行了,你也别为难了。反正不管怎么着,我都晚了一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岚岚既感动又歉疚,还想说点什么,“夏鹏……”
夏鹏突然整张脸凑到她跟前儿,满怀期待地盯着她,“怎么,还是觉得我好,你想反悔了?”
吓得岚岚连连往边上躲,同时拼命摆手。
夏鹏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柔声道:“我送你回家吧。”
从夏鹏的车上下来,看着他一溜烟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岚岚才大大松了口气,心里更是因为夏鹏这不算表白的表白而五味俱陈。
她忽然想,如果真的是夏鹏先追求自己,那么她有定力和勇气拒绝么?
她的脚步顿在半截楼梯上,强迫自己以最真实的面目面对这个问题。
答案令她有些羞惭,她想,自己大概是不会拒绝的。
因此,她更觉得庆幸,甚至感激老天爷给自己安排的这先来后到的顺序,得以避免陷入纠结的难题。
岚岚是最反对在长假期间出游的,除了挤一身汗,拍出若干集体照之外,根本毫无旅游乐趣可言。因此,尽管徐承百般劝诱,最后还是被固执的岚岚给说得反降了。两个人整天猫在徐承家里,不是看碟片就是争着上网,再不然就是互相给对方使坏下绊子,以取笑对方为乐,完全回到了从前的岁月。
当然,岚岚还有她的拿手好戏——煮饭!
当徐承靠在厨房门口看岚岚娴熟地摆弄锅碗瓢盆时,他倍感惊异,她不仅切菜煞有介事,连炒锅里飘出的香气都带着久违了的家常味道。
对徐承的赞美岚岚自是大为得意,“我们在大学那会儿经常在宿舍里偷偷用酒精炉烧东西吃的。我们也就煮个面啊什么的,最牛的要数晓筠,她居然异想天开地想在不锈钢汤锅里做番茄炒蛋。结果油一倒下去,汤锅底立马就变型了,哈哈!”
徐承笑着摇头,“唉!文科生!”
岚岚睨他一眼,把锅子稍稍一提,离火远了一点儿,“喂!理科生,看我给你露一手!”话音未落,炒锅里的茭白青椒和肉丁象音符一般高扬在半空中!
也许是锅子有点沉,也许是翻飞时力道太足,总之,蹦跳的乐符仅有一半准确地回落到了锅里,其余均狼狈跌地!
岚岚尴尬地不行,讪讪道:“计算有点错误!”
徐承则面不改色地跑去找来了笤帚和簸箕,一边扫一边宽慰她,“文科生能有这准头已经算很不错了!”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宅了两天,徐承先受不了了。
“不行!今天晚上一定得出去好好撮一顿,老这么窝着,都快成逃犯了。”
岚岚也逐渐失去煮饭的热情了,欣然同意了他的建议。只是,还没等黄昏来临,她就接到来自赵磊的电话。
“姐,赶紧回来救我呀!我东窗事发啦!”赵磊似乎是躲在卫生间里给自己打的电话,有嗡嗡的回音,余音袅袅的。
“什么?”岚岚心一紧,压根没想出来赵磊有什么东窗可以被人发掘的。
“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就是我开饮料铺子的事情啊!”
“哦!”岚岚明白过来,继而感到奇怪,“咦?爸妈今天不是去看望吕倩的双胞胎了吗?怎么有闲工夫管你的事?”
吕倩的俩孩子生了才两个星期,整天象夜哭郎似的吵个不停,二姨给云仙打了无数个诉苦电话,云仙听得不落忍,特意拽着老赵一起去探望了一趟。
赵磊苦恼地抱怨,“就是去表姐家惹出来的事,大表哥的女朋友不是有一回在我那儿喝过饮料嘛!谁能想到今天他们凑巧也去看表姐,两边一撞上,就把我给卖了!”
岚岚没怎么当回事,“既然都知道了,我回去又有什么用?你让他们骂一顿不就完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左耳进,右耳出!忍忍吧。”
刚要挂电话,又被赵磊的哀嚎给牵绊住,“不行啊,姐!没完没啦!你非得给我回来不可!我可是全招了啊!你跟我现在可是在一条船上,你还给了我五千块钱呢!”
岚岚一下子火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知道往我身上引火!”
经不住赵磊的软磨硬缠,岚岚也没心思“独自偷欢”了,满怀歉意地跟徐承道别,赶回去救火。
徐承在门口揽住她的腰,“那今天还过来吗?”
岚岚看看表,都快四点了,为难道:“不一定。唉,你别管我了,自己出去吃吧。”
徐承虽然不太乐意,也不好干涉岚岚的家事,怏怏地望着她走了。
岚岚赶到家中时,父母对赵磊的炮轰显然刚告一段落,正坐在沙发里喝水喘气,赵磊则灰头土脸地窝在一旁的小藤椅里。
岚岚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乐呵呵地招呼父母,“爸妈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表姐的双胞胎怎么样,可爱吧?”
云仙犀利的目光朝她剜了一眼,沉声道:“岚岚,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岚岚心里有数,但面上装得很无辜,假模三道瞄了赵磊一眼,“今天开家庭会议哪,人到得这么齐!”
云仙叹气道:“我们刚跟小磊谈完他的问题,现在想谈谈你的问题。”
“我?”岚岚有点懵,“我有什么问题?”她的问题不就是赵磊那问题吗?有必要割裂开来谈么?
云仙向她的方向一倾身子,“我问你,你交了男朋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岚岚瞠目结舌——这的确是她的问题!
可是,母亲怎么会知道的?
这边云仙滔滔不绝的数落已经拉开了架势,“你说说,我这么吃辛吃苦地都是为了啥!你凭什么就不能跟我知会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没有啊?我昨天还在为你的事跟姚阿姨套近乎,你是不是觉得我吃饱了很空没事干啊!”
岚岚自知理亏,只能隐忍地听着,偶尔辩驳一句,“我这不是刚开始嘛!”
“刚开始你也可以先跟我说一声是不是?我也可以替你把把脉,是不是?你瞒着我是什么意思?况且小磊都说了,对方还是你大学时候的校友,你们早就认识了,这能是刚开始吗?”
岚岚顿时恍然大悟,目光一下子转向赵磊!
赵磊赶忙干咳两声,捧着肚子做苦恼状,“我难受,得,得再去趟厕所!”话没说完,人影就消失了。
客厅里只剩下岚岚一人跟父母对簿公堂了,她这才明白,自己是上了那个貌似老实的弟弟的当了!
其实云仙生气不为别的,在女儿终身大事这个问题上,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主力军,替岚岚冲锋陷阵打头炮的。谁成想,姑娘大了不由人,自己早就笃定地踩上了一条船还不让她知道,这要让那帮成天跟自己混在一起出谋划策的老阿姨们知道了,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她可是信誓旦旦地跟人说过,自家闺女最老实,女婿这一关铁定得由自己定了算的。
而对于徐承的背景,云仙也在刚才的盘查中轻而易举从儿子的口中打探了个明白,虽说对方不是她钟意的公务员系列,但其优异的学历和工作背景还是深得她心的,只是她是典型的豆腐心,刀子嘴,不说痛快了绝不肯罢休。
赵磊象是跌在厕所里头了,久久不肯出来。岚岚独自应战,暗自叫苦不迭。如果光是她妈一个人掰扯也就罢了,偏偏连一贯站在自己这边的老赵也掺合了进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帮着腔,给云仙以新鲜的“讨伐”资讯。
岚岚的脸上终于挂不住,心里又是窝火又是委屈,忍不住朝父亲嘟嘴道:“爸,我好像最近没得罪你吧!”
老赵喝着茶,虎起脸来道:“你当然没得罪我!你最近看新闻了没有?你最近读财经报道了没有?”他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扬手一指岚岚,“股市这两天连升200多点,你你你,你还叫我割肉?!”一想到这个,老赵悔得肠子都青了。
岚岚腾地站起身来,这家真是没法呆了!
刚走出大门,赵磊就及时从卫生间里冲了出来,扒着门框,瞪起眼睛来低声喊岚岚,“姐!你干嘛去?”
岚岚头也不回,“离家出走!”蓦地又转过身来,站在楼梯台阶上,手指着赵磊的鼻子怒声道:“你等着,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敢出卖我!”
望着岚岚离去的背影,赵磊下意识地紧了紧匆忙拽上的裤子,这才朝着客厅方向大喊一声,“爸,妈,赵岚岚离家出走啦!”
客厅那头悄无声息。
赵磊抽了抽鼻子,暗叹一声,姐姐的待遇永远要比自己高。想他16岁那年受几个坏小孩的撺掇,头脑一热也离家出走了一把,被家长成功捉回来后,父亲就差把他吊到房梁上去揍了!
一开门,岚岚边甩鞋子边对徐承道:“今晚我不回去了。”
徐承手里还拿着本书,怔了一会儿,望着岚岚踢踢踏踏往客厅里走的身影,自语道:“我没在做梦吧?”
“你掐一下自己的肉不就知道了?”
徐承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一把揽过她的肩头,瞅瞅她僵硬的面庞,“怎么回事,跟谁吵架啦?”
“我离家出走了!”
徐承哭笑不得,“你都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把戏?!你父母什么反应啊?”
“没任何反应!”
徐承笑道:“我就说嘛!你又不是十五六岁。”他勾住岚岚肩膀的手臂紧了一紧,“既然你这么可怜,我就勉为其难地收留你吧。不过我倒是应该感谢你父母,要不是他们,你怎么肯这么快就以身相许!”
岚岚脸一红,啐了他一口,“谁说我要以身相许了?借你的地盘睡一宿而已。”
徐承也不跟她争论,起身一把将她拽起来,“走吧,先出去吃饭,你回来得还真及时!”
正吃着饭,赵磊的电话又追过来了,“妈叫你回来呢!她后悔了!”
“不回!”岚岚答得挺干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老太太也欺人太甚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赵磊放低嗓门,鬼头鬼脑地又道:“妈说,不能便宜了那小子!叫你赶紧回来!”
岚岚的脸腾地就烧了起来,停顿片刻,梗起嗓子道:“胡说什么呢!反正我今天不会回去!”
赵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岚岚就把线给掐断了。
“让你回去?”徐承端详她的面色,“是不是防着我呢?”
岚岚直翻白眼,这年头,自己身边怎么尽是精明人呃?!
吃了没几口,赵磊的电话又来了,岚岚急怒攻心,“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赵磊却极其谄媚地回道:“我是想告诉你,你彻底解放了——二姨扁桃体发炎,晚上没法带孩子,刚打电话来把咱妈召去临时照顾一夜呢!姐,你就好好跟你师兄共度良宵吧!”
这天是个好天气,白天晴朗,没有一丝云,晚上可以看到头顶成片的星星点缀在丝绒一般的黑幕之中。
徐承和岚岚并肩坐在公寓顶层的平台上,这里鲜有人上来,虽然满眼都是裸露的钢筋水泥,但能够欣赏到广袤神秘的夜空美景和远山上点点忽明忽暗的灯光,间或还有喜庆的礼炮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腾空而起,这些唯美的景致足以掩盖掉任何隐藏在黑暗中的不足。
岚岚尤其喜欢这片幽静的所在,忍不住感慨,“我在学校时的宿舍也是在顶楼,那时候我们宿舍的女孩子经常带着一包包好吃的东西往楼顶跑,然后摊开一张大席子,团团围坐在一起,一边享用美食,一边聊天。”
徐承故意皱眉,“怎么我每次听你回忆学校的事情,都跟吃分不开啊?你说你读书的时候,除了吃,还记得些什么别的东西没有?”
岚岚当真仔细想了想,然后老实地摇头,“都不记得了。”
徐承气恼地捏她下巴,“把我也忘了,是不是?”
岚岚立刻狡辩,“你又不是东西啦!”
徐承虎视眈眈地凑上去要亲她,被岚岚一把挡住,笑着道:“别闹别闹!哎,你学我的样子,咱们闭上眼睛,然后一起回忆学校的事情,看谁记得多,好不好?”
他们果然想起了很多事情,越说越开心,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大一那会儿,我们宿舍有个男生特娘们气,他爸爸把他宝贝得什么似的,来看他还给带了一饭盒排骨,嘱咐他每天吃几块。等他们俩一走,我们就冲上去把一盒排骨抢了个精光,他回来看见了简直欲哭无泪,哈哈!”
岚岚听得直乐,“你们真够坏的!瞧瞧,你不也一提学校就想到吃嘛!”
徐承突然用肩蹭蹭她,“告诉你个秘密?”
岚岚笑靥如花地望着他,“是什么?”
他朝她点头,“你凑过来一点。”
她把耳朵靠近徐承的嘴唇,他热乎乎的气息一下子拂到她半边面庞,只觉得痒酥酥的。
等了他好一会儿,徐承却笑着道:“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岚岚立刻急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吊我胃口呢是不是!”
徐承嘿嘿地笑,“我怕说出来,你的尾巴会翘到天上去的。”
岚岚更好奇了,这过身去,双手捏住徐承的耳朵,不依不饶地逼问:“不行!你必须得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秘密!”
徐承将她的手拉下来,顺势圈在自己的腰上,岚岚便整个人都埋在了他怀里,只有脑袋高高仰起,望着徐承,眼波流转,不胜妩媚,看得徐承的心也有些醉了。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语,“其实,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岚岚大为惊讶,直起腰来仔细审视他的脸,“你说真的?”
徐承的眼里一派温柔之色,他用力揽着她,点了点头。
“天哪!”岚岚简直要尖叫起来,“师兄!我们怎么走了这么多弯路啊!好冤哪!”感慨过后,她的八卦心被彻底勾了起来,更何况这回八卦中的女主角竟然是自己!
她兴奋地扒拉着徐承的脖子,娇嗔地发问:“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你那时候喜欢我什么呀?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承开始后悔把这个秘密抖露给岚岚了,因为这一举措的直接后果就是自己要应对她无数个为什么。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俯首攥住了她的双唇,所有疑问都在她不甘心的含混抗议中逐渐转为沉沦的呢喃。世界终于清静了。
晚上,岚岚洗完澡换上徐承宽大的睡衣,然后很自觉地抱了他床上的一条被子跟一个枕头躺到了客厅的沙发里。
徐承沐浴完了出来,站在装睡的岚岚面前,看她象在水底憋气一般地把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悠悠问了她一句,“你决定了?”
岚岚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就睡这儿了?”
再点头。
“不后悔?”
又点头。
“小心半夜有大灰狼。”
岚岚终于睁开了眼睛,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徐承哼着小调儿往房间里走去。
关门声传来,岚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心底不知怎么有点儿失落。
她第一次睡这么松软的沙发,辗转难眠。在翻了无数个身之后,黑暗里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睡不着?”
岚岚毛骨悚然,吓得大叫一声就竖了起来!客厅的灯顷刻间就亮了,徐承抱着膀子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跟前。
“你想吓死我呀!”她气急了,拾起枕头就往他身上砸去。
枕头是软的,砸在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徐承把它甩在一旁,两步上前就把岚岚给抱了起来,笃然道:“我就知道你胆儿小,肯定睡不着。不过我也睡不着,不如咱俩就个伴儿。我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岚岚先还红头涨脸地挣着身子,待到两人都跌到床上时,她只得厚着脸皮认命地躺好了,“什么故事呀?”
徐承积极地给她盖好被子,自己也钻了进去,然后半撑着手肘,笑眯眯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狼和羊的故事。”
早上醒过来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岚岚艰难地翻了个身,看见躺在一旁的徐承还睡着,忍不住凑过去端详。他睡着的样子很安详,脸上泛出淡淡的似笑非笑的光,一手搭在腹部,一手随意甩在头顶上方。她把脸极近地挨到他的面庞附近,打从她认识徐承开始,他仿佛就总是这样一副志得意满的神色。突然心生俏皮,很希望看看他狼狈的的样子,她转动眼珠,很快就有了主意,一脸诡谲地伸出手指,探向他的鼻子,准备猛然间捏住,让他透不过气来!
手还没触到他鼻尖,就被他靠头顶的那只手给赫然逮住了。
“你想干什么?”他低声发问,眼睛早已睁了开来。
岚岚本就紧张,被他这么一喝问,刚才的得意洋洋一下子烟消云散,拍着胸脯嗔道:“你想吓死我呀!”很快就回过味儿来,指着他道:“哦——原来你装睡呢!”
徐承嗤笑,“你像个雷达探测器一样在我脑袋周围来回扫,我能不醒么!”他手上加了点儿劲,把岚岚拽进自己怀里,纤长的手指象弹钢琴一样轻轻抚着她胳膊上细嫩的肌肤,有无声的音符在期间流动。
他漫不经心地问:“累不累?”
岚岚的脸腾地就红了起来,她虽然平时大大咧咧的,到底还是有着女孩特有的羞涩的,支吾了一会儿,才羞恼地拿手指在他脑门上轻叩了一下,“你说呢!”她仰面躺着,跟徐承一样盯着天花板,然后轻轻地笑,“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在哪里看过的一个名词解释。”
“是什么?”
“日本人对童子鸡的定义是——没有干过坏事的鸡。”
徐承呵呵笑起来,把玩着她的发梢下结论,“你现在肯定不是了。”
岚岚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公的。”
徐承大乐,“对,你是母的。”
岚岚蓦地翻了个身,在床上挺直了腰,把下巴磕在徐承的胸膛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透出狡黠和迟疑,“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他欠头瞅了她一眼。她的脸庞红彤彤的,眼神闪闪烁烁望向徐承,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头皮一阵发麻,赶忙爬起来,目光扫过一旁柜子上的小钟,故作忙碌状,“快起来!都快九点了,懒丫头,想睡到什么时候啊!
岚岚没提防他反应这样快,不得不把已经涌到唇边的那个本就有点难以启口的问题又给吞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徐承出了房门,心里不知怎么有些怏怏的。
待徐承从卫生间里洗漱了重新进来,见岚岚还在床上发呆,心里顿时有点忐忑,挑着眉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顺手拍拍她的脸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岚岚没吭声。
徐承俯下头去与她面对面,眼神缓慢地览过她脸上的每一寸,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后悔了吧?”
岚岚其实也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仿佛混杂了太多矛盾的情绪,也许是因为猜到了什么,所以原本的喜悦就显得不是那么纯粹,后悔的成分倒是微乎其微。
徐承干咳了几下,柔声问道:“早点想吃什么?”
“随便。”她还是闷闷不乐。
徐承只得将她打横抱起来,安置在自己膝盖上,迫使她看着自己,“你到底怎么了?”
他知道,昨晚是岚岚的第一夜,和他之前料想得并无二致。如果不是打定主意要跟她过一辈子,徐承是无论如何不敢碰象她这样的女孩的。虽说如今的年代,对于贞操这回事早已不像过去那么重视了,但男人们骨子里多多少少都还保留着那么一点儿处女情结,因此徐承对她的疼惜就更加显山露水。
他也隐约猜的出来,岚岚郁郁的原因是什么,毕竟那种事情很难作假,正在犹豫要不要从实招来,岚岚已经一扭身下去了。
正愣神之际,却见她向着自己盈盈一笑,仿佛没事人一般,飞快地说:“我想吃豆沙包,你陪不陪我去买?”
就这么短短片刻的功夫,岚岚就醒悟到自己的失落多么没道理可讲,即使徐承以前真的跟别人在一起过,也不能成为她用来指责他的理由,即使他今天把自己的情史都告诉了自己,她会因此而快乐吗?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她不想跟徐承为了一些无谓的过去闹别扭,所以她决定不再追问下去,就此打住。
父亲老赵是这样形容女儿的,“我们岚岚小事糊涂,大事可从不糊涂!”
转眼间就阴转晴了,徐承还真有点摸不透这个女孩的脾气,但无论如何,她能主动回心转意他也是非常高兴的,当即起身道:“好啊。那赶紧换衣服吧,去得晚了只怕铺子早关门了。”
岚岚昨天出门时什么也没带,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气恼至极所致。如果当时她第一时间不是冲向大门,而是冲向了房间取衣服,反倒有事先预谋好了的嫌疑。因此她身上里外穿的都是徐承的便服,正犯愁要不要回去一趟把衣服换了呢,门铃忽然悦耳地响了两声。
两人都挺讶异,大过节的上午,谁会登门拜访?
徐承的一条腿刚伸进裤脚管内,岚岚看自己周身还挺齐整,遂自告奋勇道:“我去开门吧。”
徐承还没来得及阻止,岚岚已经一阵风儿卷了出去。
门外站着的窈窕女子让岚岚一脸温暖的笑彻底定了格。而那女子见到她时的愕然表情丝毫不输给岚岚,在刚一照面的懵怔过后,陌生女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目光扫过岚岚身上的衣服,透露出冰冷的寒光,她没有愚蠢地问岚岚是谁,短暂停顿后,礼貌而简约地问:“徐承在吗?”
不用脑子,岚岚都能猜得出这个人可能会是谁,只是她没想到对方如此漂亮,相形之下,自己几乎有丑小鸭的嫌疑,更何况此时还不伦不类地穿着徐承的衣服。她第一次遭遇如此尴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僵硬地点了下头,“在。”她急欲从这种难堪的窒闷中解脱出来,匆忙间又扭头朝着房间的方向大声喊,“徐承,你有客人!”
这是她第一次对徐承直呼其名,而不是平常叫惯了的“师兄”,仿佛昭示了某种平等。
徐承一边整理衬衫衣袖,一边就走出来了,嘴里纳闷地嘟哝,“谁啊?”
然后抬起眼来,难以置信地看到门口站着的俞蕾,顿时脸色发白。
“怎么是你?”徐承挺着僵硬的脊背往前走了两步,但在距岚岚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径自走出去迎接。
这个举止让岚岚甚为欣慰,虽然徐承可能根本就是无意识行为,但从效果上来看,很容易就体现出一个人的立场,她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许,神经也松弛了不少。
俞蕾显然也觉察出来了,心里一阵发酸,他竟然连请她进屋的意思都没有!
尽管当初分手是她提出来的,可她总以为只要她一句话,只要她肯稍作让步,徐承一定还是会乖乖回到自己身边,就像当初他听从她的劝说,离开研究所一样。
可是她错了。才几个月没见,就已经天翻地覆,他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徐承了。这个定论足以让她痛彻心扉!
俞蕾的眼圈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起来,她无法承受无形中从对面那两个人身上传导过来的压力,什么话也不说出,她突然扭身就走!
徐承略一怔忡,立刻唤了一声,“俞蕾!”就拔腿追了出去。
俞蕾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心高气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委屈。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别想不开,于是没怎么多想,甚至没跟岚岚打声招呼就冲了出去!
岚岚虽然也跟他们一样练内功似的屏息凝神,其实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都摆在了徐承的脸上——他的反应对她的判断至关重要!
俞蕾返身离开的时候,岚岚无比清晰地捕捉到徐承眼里的关切和焦急,他经过她面前时,连眼睛的余角都没朝自己倾斜一下,就那么火烧火燎地跑了。
岚岚象被人点了穴似的,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再也无法动弹,心直直地坠落下去,深不见底。
徐承终于在楼洞门外追上了俞蕾,她对他的叫唤置若罔闻,只知道闷头往前跑,徐承无法,上前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她象被强行按下刹车的火车头那样猛然间向后一倾斜,又连忙稳住身子,笔直地站立住了,却只肯拿背部对着徐承。
刚才他一心一意只顾忙着追赶她,连背部都已经微微冒汗,此时终于把她截了下来,徐承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他自忖并非口拙之人,只是眼下的情形实在让他难堪,搓了半天词,还是用了最最普通的疑问式开头,谨慎地问她,“你来找我……有事吗?”
俞蕾的眼泪没有掉落下来,而是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气愤到了极点,她对于讨伐他已经兴味索然,只冷冷地说:“本来想过来看看你,现在才发现,根本就没这个必要。你过得比我潇洒多了。”
徐承很尴尬,不是没有愧疚的,这也是在新加坡时他即使洞察了岚岚的心意也没敢轻举妄动的最主要的原因。人的感情有时候很难做到泾渭分明,不比切菜,一刀下去,就能齐根斩断。太多微妙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使得哪怕很正常的行为也因为他先行了一步而成为对对方的亏欠。
俞蕾见身后的徐承久久不语,不觉转了过来,他脸上的愧色让她不知道该感到伤心还是解恨。
她这次过来,本是想与他分享一个好消息的,鉴于上海昂贵的地价,公司已经决定到Z市来设立工厂,虽然仍在计划之中,但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而她也已经打通了各个关节,得到一个平调Z市的名额。她本来想在电话里告诉徐承的,但总觉得这样就有自己妥协的意思,而她跟徐承的相处中,自己是时刻占了上风的,她拉不下这脸来,所以才决定放长假时亲自过来一趟,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出来,不管到什么时候,她都要让徐承对自己心怀感激。
当然,现在一切口舌都可以免了。
俞蕾低头瞅了瞅徐承还拽着自己胳膊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徐承低声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里有着太多的涵义,它表示了徐承对她伤害的愧疚,也预示了他们之间只能到此为止了。
俞蕾的心一阵绞痛,可她不想再在他面前落泪,她昂起强硬的头颅,冷声道:“那么,放开我!”
胳膊上骤然间一松,徐承的手彻底脱离开来。
仅仅几秒的对峙之后,俞蕾再次起步远去。
这一次,徐承没有再追上去。
往楼梯上走的每一步都象灌了铅似的沉重,心乱如麻,尽管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在想。
客厅里,岚岚已经换好了衣服,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撑住腿的两边,微微窝着身子,表情滞然。徐承推门进来,她也没抬眼看他一眼。
惴惴之余,还是感到一丝欣慰的,因为她没有甩手离去,那是徐承在清醒过来后最担心的事。
他靠在门框上,无形中拦住了她的去路,就那么牢牢盯视着她,等她开口。
该来的迟早要来。这是岚岚在独自等候的时间里顿悟出来的,这段时间在物理上来说一点儿也不长,绝不超过十分钟,可它在岚岚的心里,却被无限拉长,放大。等待的每一秒都犹如置身冰窟,冷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徐承回来了。可她却迟迟开不了口。刚才涌上心头的上万个疑问仿佛已经将通道彻底堵塞,谁也挤不出来。
“为什么不问我?”徐承还是先开口了,他受不了这么安静的岚岚,他要她说话,哪怕她蛮不讲理地扑上来厮打自己,也比这样不声不响地好。
岚岚也觉得是时候说点儿什么了,老这么沉默着,仿佛有冷战的嫌疑,她想自己不该那么狭隘的,毕竟他们俩已经是过去式了。可喉咙口总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似的,连说话的嗓音都干涩无比。
“她是谁?”一开口,她才发现,所有的超脱都是枉然,她根本无法免俗。
“以前的女朋友,前不久分手了。”
“……因为什么?”
徐承踌躇了半天才回答:“性格不合。”
“……你们在一起几年?”
“……三年。”
“三年。”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终于抬起头来,肯正眼看他了,“三年的时间不短,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性格不合?”
徐承一直以为岚岚是个粗线条的女孩,想不到她也会提这么犀利的问题,一时语结,心里也同时在反问自己,“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贪恋俞蕾的美貌,还是惯性所致?
他回答不出。
岚岚站起来,手边是她刚才换衣服顺带整理好的自己的拎包。徐承见状,心里顿时骤然缩紧,跨步上前,把她圈住,声音软得近乎央求,“你别走。”
岚岚拂开他的手臂,轻而坚决,“师兄,我想我们都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毕竟,我们开始得……有点草率。”
徐承被她的话语击溃了,死死盯着她的背影问:“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岚岚没有表态,默默地走到门边,又停下来,“等你弄清楚了,我们再谈吧。我不想自己的男朋友心里还有别人。”
她打开门,仍旧没有回头,又道:“如果你还喜欢她,就不要再来找我,也别打电话跟我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