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根生停了下来。
寻秋池的视力极佳,即使今天天上没有月亮,借着雪地反光她也很真切地看到了福根生撂下锄头等杂物,于是下意识地叫道:“潜渊!”
潜渊一抬头,发现福根生猛张着双臂和双手,距离自己只剩几十公分,很明显他是想把自己和玲子一起推落山崖,然后再去解决寻秋池。
大山不仅仅是大山,它还是隔绝外界的密室,是皑皑白雪覆盖着的保护罩,是让所有罪恶消失的填埋场。只要他能够在今晚一并解决反选择委员会的三个人,就算明天所谓的行动四处还有人找来,那一切也恢复到了原点,如果瞅准了机会,他还能解决更多的人!
他已经不在乎了,什么玲子,李芦萍,瘸子,乡里乡亲,他只想把他的国英留住,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杀几个人!
然而他并没有得逞,首先潜渊很灵敏地避开了最主要的攻击,其次寻秋池极为利落地掏出手枪,抵住了前方孙嫂的脑袋——她手里有两把枪,一把是潜渊的,一把是玲子的遗物,这一路上她的双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枪把。
“虽然这些话一点儿威胁力都没有,但我还是要说。”她的怒火在眼眸里燃烧,“你敢再轻举妄动,就让你老婆转移去吧!”
福根生立即软了下来:“求求你留着国英吧,我再也不敢了!”
寻秋池命令道:“你回头走!继续带路!”
福根生乖乖捧起地上的一堆工具,抬步向前。孙嫂则回过头,哀求地对寻秋池说:“我不转移,你不要用枪打我了。”
寻秋池冷笑:“我信不过你,尤其是你们家老头子!喂,福村支书,你对得起党和人民这么多年的栽培和信任吗?!”
福根生没有回答。寻秋池也没有纠缠,很快把枪放下了。
比起孙嫂来,寻秋池其实更加害怕,甚至从心底里不停地发着抖。她想不通为什么潜渊如此镇定,更想不通孙嫂为什么会如此爱惜那副中老年妇女的、松弛拖沓的、毫不美妙的躯体,坚称自己不会转移。
以现在双方的实力对比,就算寻秋池手中有握两把枪,福根生一家的胜算依然占了九成。
因为只要孙嫂果断放弃身体,转移到潜渊身上,那么寻秋池等于死定了。她不会对潜渊开枪的,在警校、在工作岗位上她都被无数次地提醒绝不能对同伴和战友开枪,即使牺牲自己也不能。
他们默然不语地继续走着,整整三个小时。这段路在平时应该不至于如此漫长,但雪夜迟滞了步伐。寻秋池又累又饿又困,今天从中午李芦萍家的房子爆炸后,她就一直处于奔波状态,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但她向来硬气,加上高度紧张,见潜渊什么都不说,于是也刻意忍耐。
来到福根生家祖坟附近,福根生分给了她一把锄头,她扶着锄头把喘了半天,愣是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力气动一下。于是孙嫂接过了锄头,三十五年的试验生涯已经将她完全变作了一个农妇,她干活的姿势很地道,仿佛就在自己家的果园里刨着。
他们一起挖出了一个五十公分深的坑,其实还是很窄很浅的,但玲子娇小,所以足够了。潜渊打开床单,抱起玲子,将她平平地放在坑中,细致地为她整理好头发和衣服。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眼睛出了问题,寻秋池发现玲子开始腐烂了。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在仅仅死亡三四个小时后,她的手指尖居然已经露出了白骨!
寻秋池也是警校毕业的,也学过一点法医学,她知道尸体白骨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时间、氧气、湿度、微生物和昆虫的共同努力,以现下的条件,玲子顶多会冻成一条冰棍。
她询问地望向潜渊,后者却微微一笑说:“客观规律对于我们来说,有时候不起作用。”
因为先前潜渊说要火化玲子,为了让她的遗体烧得快一些,福根生带来了一小桶柴油。然而在浇下去的一瞬间,潜渊却阻止了他,说:“算了,不要让她的身体再遭受一层磨难了,把她埋了吧。”
他们埋葬了玲子,没有堆坟头,而已刻意地用铁锹拍平地面,然后踩实。
最后的时刻似乎来临了,福根生还没有放弃,他点燃一支烟,阴沉着脸说:“你们出不了山的,你们会迷路,冻死,饿死,坠崖,碰见野兽……还是把老伴留给我吧,我送你们出山,从此相安无事。”
寻秋池叫道:“放屁!送你你老婆回无量界是我们的职责,对于循环界来说她是罪犯,大大滴坏!”
“你这个臭丫头!你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福根生吼道,“这是我的地盘,我想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必须干什么,讨价还价都不行!”
潜渊却对孙嫂招了招手,说:“我们单独谈谈好吗?”
孙嫂同意了。
潜渊做了个稍等的姿势,将寻秋池拉到一边,小声问:“枪呢?偷偷给我。”
寻秋池便不动声色地把抢递过去:“你想毙了她,强制转移?”
潜渊不置可否,丢下寻秋池走向孙嫂。他要求去远一些的地方谈,孙嫂点头同意了,两人往前又行进了百来米,福根生则一直抻着脑袋阻止:“国英,好了好了,不要跟他走了!就那里吧,不要走了!”
潜渊和孙嫂谈了大约十五分钟,从寻秋池的角度看去,两人都相当平静。她想起孙嫂是来自一个更高级的世界,而潜渊向来以冷静克制为己任,这两个人的谈话一定特别无聊吧?没有寒暄,没有玩笑,就是单刀直入的交锋。
寻秋池非常冷,一直在雪地里跺脚,福根生两手互相插在袖筒里,时不时望她一眼,露出衰老孤独,但却很怨恨的模样。
寻秋池突然问:“你不怕她吗?”
福根生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不怕,国英她没有杀过一个人。”
寻秋池说:“她也没让一个人出生。”
“她做的就是计划生育委员会那帮人的事。”福根生问,“你觉得有什么区别?管计生的还强制流产、扒房牵牛、罚得人倾家荡产呢,国英做过这种事没有?”
寻秋池明知道他是歪理,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这个时候,孙嫂和潜渊的谈话结束了,两人一前一后朝着这边走来。孙嫂走在前面,透过黎明将至的稀薄光线,能看见她满脸雀跃,那张并不年轻的面孔显得如此活泼。
“根生!”她几乎是小跑着,“七处长他同意了!”
福根生从袖筒中掏出手,站起来问:“同、同意什么了?”
孙嫂说:“同意不管我们的事了!”
“啊?不可能吧!”福根生叫道。
孙嫂说:“真的,不信你问他!”
福根生将信将疑地望向潜渊,只见其微微地点了点头。
福根生的惊喜顿时溢于言表:“是真的啊!”
同样感情溢于言表的还有寻秋池,她咆哮道:“什么鬼啊——?!为什么啊?!潜渊————!!”
孙嫂扑腾着与福根生抱在一起,两人都差点儿跌倒,福根生百感交集地喊道:“国英啊,国英啊!”
孙嫂说:“你快去把锄头镐头钉耙什么的都收起来,我们回家去!”
福根生忙不迭答应着,他刚转过身体,孙嫂便迅速掏出手枪扣响了扳机,将子弹射入他的后脑勺,然后从前额炸出。
由于枪的口径小,子弹对福根生的面容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伤,他栽下去的时候,满脸的笑意赫然可见。
寻秋池吓得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摔倒在雪地里,又用手撑着身体向后爬了几步。她瞪大了两只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剧烈喘着气,左手按着扑通乱跳的心脏。
“你们在干嘛?你们到底在干嘛啊?!”她连声质问,嗓音都变了调。
孙嫂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将手枪还了过来:“七处长说服了我。如果我还想继续和根生在一起,的确只有这一个方法,去无量界。”
寻秋池指着福根生的尸体问:“他这么大年纪了,无量界还会收留他吗?”
潜渊说:“会的,只是不久之后就会抛弃他。”
孙嫂微微一笑:“正巧那时,也是无量界淘汰我的时候。”
“几年?”寻秋池问。
孙嫂说:“我不在乎。”
潜渊摘下手套,拿起了一旁的锄头说:“现在我们必须再挖一个坑了。”
见寻秋池还震惊着不动,他走近揉了揉她的帽子:“怎么了?快干活呀,你真以为我对玲子的死就这么听之任之?”
寻秋池怒指:“你们都不是人啊!!为什么这么瞬息万变?!”
潜渊道:“因为每一位同僚对于我来说都至关重要,为了他们,有时候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
孙嫂亲手杀了丈夫,行动却比任何人都迅速,已经开始刨坑了。她对寻秋池说:“玲子的事,对不起。”
寻秋池的手还在发抖,她板着脸说:“不用道歉,我不会原谅你和你家老头的!”
孙嫂并不强求她原谅,埋头挖土。积雪覆盖的土地并不坚硬,比裸露的地块好挖得多,寻秋池自始至终没有动手,很嫌弃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倒是潜渊较为负责地出了把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