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试探（1）

皇帝午后有小睡片刻的习惯，这日午后，养心殿内外鸦雀不闻。

偏殿内四个屋角放着黄花梨木的冰鉴，向外冒着丝丝凉气，芙蓉石蟠璃耳盖炉中埋着一块小小的薄荷龙涎香，散发着若有似无的一缕清凉馥郁的香气。

皇帝侧卧在黄花梨木雕刻精美的罗汉床上，身上随意搭着薄薄的夹纱被，携春伴夏两个都是浅蓝色衫子，伴夏替皇帝打扇，携春拿着美人锤，跪在榻前替皇帝轻轻捶腿。

这日皇帝似有心思，并未睡得安稳，辗转两次，终于还是半卧半坐起来：“叫吴大友进来。”

伴夏到门口做了个手势，片刻后皇帝的心腹，四十多岁的瘦高个白净太监便进了偏殿，垂手站在榻前等候吩咐。

皇帝接过携春奉上的茶盏浅啜一口，方闲闲问道：“长安宫那边如何了？”

最近接二连三接到边关催饷的奏报，这些年边关吃紧，每年所费粮饷是节节攀升，再加上吃败仗议和的赔款，虽说目下还应付的来，可长此以往，国库也就要耗尽了。

此刻皇帝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吴大友便猜到皇帝关心的是什么人，凑趣道：“陛下您可能还不知道，上个月卫戍司比试的时候，您赏了腰刀的李敏李百户，眼下可有了个了不得的绰号。”

皇帝果然来了兴趣，笑道：“哦？什么绰号？”

吴大友笑道：“长安宫的侍卫们私底下都叫他‘小魔王’。”

“这是怎么说？”

“还不是李百户训起兵来六亲不认，听说眼下长安宫的侍卫见到他腿肚子都发软。”

皇帝不由大笑起来：“哈哈，这个李敏有点意思，卢明德派过来的那十个王府亲卫呢？都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难道也被他一个半大小子收服了不成？”

吴大友在长安宫里自有耳目，便将前些天李敏如何与定西护卫交手的过程说了个大概，皇帝兴趣更浓：“叫那小子来见朕。”

吴大友答应一声，刚退了两步，皇帝又改了主意：“不必了，等到傍晚，朕亲自过去看看这小魔王，把珩儿的长安宫闹成什么样了，你不必通传，就随朕悄悄的去。”

吴大友躬身答应：“遵旨。”

皇帝算盘打得好，却是扑了个空，长安宫里除了宫女太监和两个值守的护卫，连高珩都不见踪影。

“恭迎陛下，”周嬷嬷跪在地上，心里暗暗叫苦，高珩这些日子痴迷练武，可都是瞒着人的，也不知皇帝是个什么想法，万一要怪罪下来，她这个管事嬷嬷第一个跑不掉。

皇帝四处看了看，问道：“起来回话吧，珩儿呢？”

周嬷嬷哪敢起身，连头也不敢抬，伏身道：“回陛下，殿下正在练武场。”

皇帝皱起眉头：“练武场？他去练武场做什么？先生的功课都做了？”

“回陛下，殿下功课已经做完了，”周嬷嬷努力替高珩找理由，“殿下前些日子身体欠佳，学着侍卫们锻炼的法子，倒觉得身体强壮一些，所以就坚持到现在，每日傍晚去练武场练一个时辰。”

“哦？那朕便去练武场瞧瞧。”

周嬷嬷如同五雷轰顶，要知道皇帝文采风流，平日最欣赏的便是腹内存有万卷锦绣的风流人物，对武将则不甚亲近，这要是让皇帝看到殿下那等粗豪模样，贤妃娘娘怪罪下来事小，坏了殿下在皇帝心里的印象事大。

想到这，周嬷嬷眼皮抽筋似得冲小德子使着眼色，小德子鬼鬼祟祟贴着墙根往外出溜，可惜被正转身的皇帝看个正着，登时对高珩的“训练”起了疑心：“小德子，跟朕一道过去。”

周嬷嬷小德子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听天由命”四个字……

皇帝既起了疑心，便摒退了身后那一大堆人，只带着吴大友和周嬷嬷、小德子，也不许人去通禀。

练武场的墙只垒了半人高，皇帝到了练武场也不进去，只悄悄捡一棵大树后站着，悄悄看着长安宫的侍卫们训练。

皇帝第一眼便看到了高珩，他并未与侍卫们在一起训练，而是与一个一身劲装的小丫头在稍远处练习弓箭。

虽说在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每日要去给皇帝问安，可雪团一样可爱的皇六子高冰，还有四个爱娇的公主总是能吸引皇帝的绝大部分注意，他的目光难得停留在高珺高珩这两个半大小子身上，

现在在一旁远远看着高珩，忽然觉得这孩子变化竟是如此之大，皇帝印象之中，高珩还是个白净漂亮的孩子，可现在这个高珩却让他既熟悉又觉得陌生。

鸦羽修眉星子双眸，额头鼻尖嘴唇到下巴，延伸出一道完美曲线，脸还是皇帝熟悉的那张脸，可原来白皙到近乎病态的皮肤现在已转为麦色，瘦削的身材变得高挑结实。

暮色中依稀看见峻拔英挺的少年正对着身旁一身劲装的小丫头咧着一嘴白牙，笑得阳光灿烂，这样不设防的笑容也让皇帝陌生。

“那个小丫头是什么人？怎地如此装扮？”皇帝瞧着蕊娘眼生，皱眉低声问道。

周嬷嬷怕皇帝误会高珩，忙趋前一步，把蕊娘的来历说的一清二楚：“禀陛下，那小姑娘是蕊娘，李敏李百户未过门的妻子，贤妃娘娘偶然见了喜欢，便接了进宫住些日子，上回淑妃娘娘见了也喜欢，还特意带了过去说话，李百户怕蕊娘不懂规矩冲撞了后宫娘娘们，便接了来长安宫。”

“蕊娘自见了淑妃娘娘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李百户心疼她，便教了她一些养身的法子，每天也跟着练一练。”

周嬷嬷这话虽然把贤妃摘了出来，又暗挫挫上了淑妃一点眼药，可前些日子长安宫长平宫的那档子事闹得那么大，里面的弯弯绕皇帝是一清二楚，淑妃有不对，可贤妃也不无辜，他不由冷哼一声：“她们姐妹俩倒是出息，成日里跟小一辈过不去。”

皇帝发怒，周嬷嬷也不敢为贤妃多辩解，只是垂手侍立，一声不吭如同木人。

皇帝重又把目光投向练武场中，这回没去看高珩，而是仔细看着李敏如何训练侍卫。

侍卫们正做着训练，两人一组，一人手部缠着厚厚的绷带狠狠击打着另一个人，拳拳到肉，依着声响和侍卫表情判断，显然不是花架子功夫，可就这样还是不能让李敏和黄巍满意。

他俩来回巡视，遇有出拳一方力度不到位的，或者挨打一方反应不及时的便大声呵斥，一帮人高马大的侍卫被训得跟孙子似得，只要两人走过身边便分外卖力，生怕他们停在自己身边。

这一刻两人同时停在队尾那一组侍卫面前，这俩侍卫碰巧皇帝还认识一个——魏道青，兵部尚书魏勤的小公子，另一个是个黄脸皮汉子。

这边黄巍狠狠一脚踢在黄脸皮汉子的胫骨上，踢得那汉子抱着小腿嗷嗷叫：“最少要这个力道！娘的，胡凯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心疼他啊？舍不得打？他是你婆娘啊？还是昨天把劲都用在娘们肚皮上了？”

那头李敏给挨打的魏道青腹部补上一拳，揍得对方龇牙咧嘴：“疼不疼？疼？你还知道疼？教过多少次了？挨打的地方要绷紧！就你这脑子，打死也活该！省得以后出去丢你老子的人！”

皇帝不知多久没听过这种市井之言了，脸上似笑不笑，身边吴大友察言观色，低声道：“这武夫就是粗野，陛下，老奴这就去让他们消停点。”

皇帝摆摆手低声笑道：“不必，都是些性情中人，再看看。”

场子里其他人却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连被打得弯下腰的魏道青也不过在舌头尖里滚了句脏话，便接着挨打，动作随即规范许多，显然已是习以为常。

李敏黄巍两人对于练兵的计划几乎是一拍即合，自从这俩手硬嘴毒的货成为一丘之貉后，原本已经活在地狱中的侍卫们终于相信了地狱不止一层，倒也有人被两人的毒舌激怒暴走过，不过下场之凄惨，让其他侍卫暗暗下定决心，在没把握赢他俩之前，绝不反抗……

眼见侍卫们一个比一个拼命，皇帝笑着摇摇头：“难怪这李敏绰号小魔王，这手段也真是……”

在场边都快看了小半个时辰，吴大友再小心伺候，皇帝也被蚊虫叮了两三个包，吴大友低声建议道：“陛下，时候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让五殿下来见驾？”

皇帝点点头，吴大友快步去到高珩身边，高珩惊讶的看向皇帝方向，认出皇帝后，立刻丢下吴大友跑过来，离着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便惊喜笑道：“父皇！您怎么来了？”

李敏那边听到也是一惊，与黄巍对视一眼，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刚有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顿时各自额头冒了一层汗……

两人忙集合了侍卫，带到皇帝面前行了大礼：“不知陛下来到，卑职惶恐。”

“朕不过随便走走，不必拘礼，都起来吧，”皇帝又微笑着勉励几句，便让其他人都退开一些，自己带着高珩，领头往长安宫走去。

皇帝看看高珩，高珩脸上笑容都有些僵了，显然是不知皇帝对他习武是什么态度，生怕皇帝责怪于他。

皇帝和高珩拉起了家常，口气轻松：“你这些日子倒是长得快，要不了多久，这个头可就赶上父皇了。”

高珩见皇帝并未见怪，松了口气，笑道：“还早呢，回禀父皇，这些日子儿臣个子长得快，怕还是习武的原因呢，李百户说是适当的运动能长个子，儿臣也问了太医，太医也是这么说。”

“哦，倒是有趣，”皇帝笑道，“只是你每日习武，可落下功课不曾？”

高珩敛了笑容恭敬回话：“回禀父皇，儿臣按照夫子教导用功，功课上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皇帝微微点头，接着问道，“珩儿怎地突然对习武这样有兴趣了？”

高珩在皇帝面前总有些拘谨，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皇帝笑道：“珩儿，朕是你的父亲，有何话与朕是说不得的？”

高珩热血上涌，也顾不得贤妃平日里的嘱咐，昂首挺胸，双目灼灼：“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儿臣愿有一天，能够北上边关，率我南朝精兵，踏平蒙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