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对我来说想要消化冯白的话,可能还要过上很久才行。
而且我没有她那种渴望,冯白迫切想找到那把传说中可以打开“记忆宝库”的钥匙,但这是对她而言。
我觉得那种根本还不能确定的东西,实在是离我太过遥远。
不过,我还是能认同冯白那段神神叨叨般话里的一部分。
即是“灾难”的说法。
看看周围就能发现,大部分人都已经适应并且帮助培养形成了一个浮躁循环的社会。
如果那套设备被所有人流传,我觉得动荡几乎是必然的,一定随时都将可能演变成一场灾难。
这是我的一家之言,相比冯白的有理有据,我的话更像是没边没谱的牢骚。
这样的牢骚充满了偏见,可即便是偏见,那也是我思考冯白关于“钥匙”观点之后的一种结果。
先假设这东西果真存在的话,即便我们真的找到了钥匙,我觉得也绝不能随便打开那个“记忆宝库”。
按照冯白所说,那是几百万年累积出来的宝贵经验,它的存在相当于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般。
如果我们随便就将其打开,一定也会消化不良。
所带来的未知,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在我暗自消化冯白所说话的时候,她再一次开口了。
“我们活在不断累积的记忆当中,与其说我们活在当下,更不如说我们是活在由自己过去记忆构建的认知世界里,任谁也不能忽视记忆的作用,因为记忆代表着经验和理论,也关乎着所有人类的学识和历史,它一定是包含了所有人类宝贵的进化历程,”冯白接着这么说道,“即便我能证明世界是虚构的,我也无能为力,因为一旦公布宝藏,认知世界就会出现崩塌,那就是灾难……”
仿佛是已经关不住话匣,而且又是一段唯心主义严重的话。
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心里就当是自己在听现代诗歌的朗诵。
“刚刚的话都是奥斯西时书里提到过的,我不太认同他说是灾难的说法,”冯白提到了奥斯西时的著作,这把我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奥斯西时总是关联着纳兰亭的。
原来刚刚的话是出自奥斯西时么?
又继续听冯白说道,
“奥斯西时认为打开宝藏会带来灾难,而我则是认为那些宝藏不一定会是灾难,我相信它所包含的内容完全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到了那个阶段,我们也早已发生了改变去适应宝藏里的内容。”冯白说得如此炯炯有神。
我觉得我也不用再说什么,因为我自觉插不上话,冯白如此“心系天下”般的认知,甚至能让一旁这一路走来,似乎只顾着自己的我感到惭愧。
怎么还没到底……这下面难道是个无底洞么?我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选择闭嘴。
我和冯白现在正处于升降梯内,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我觉得这里应该也已经属于拟构场景的范围之内。
周围一定是遍布着西格玛射线,但我现在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的眼睛似乎是已经失去了看到那种射线的能力。
“你一定听说过进化论,对么?”
“是。”我点点头快速回应,当然听过。
冯白又开口了。
我猜大概是因为这里属于遍布着西格玛射线的拟构场景,一切思维和行动都关乎着大脑的活动,只要大脑是活动的,我们的脑袋就会发射脑电波。
而那种名为西格玛射线的生物电,刚好又能捕捉这些关乎记忆的脑电波。
所以冯白一定是认为无论她现在和我说过了什么,只要我现在是用脑子记下来的,那么出去之后我一定会忘掉这段记忆。
但那是以后,目前的我还挺清醒的。
继续听到她的声音。
“鬼才奥斯西时的那本书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推论,我们从远古的时候就已经和现在是差不多的身体构造,他支持进化论,不过并不认为是我们躯体的组织在进化,他觉得我们进化的是记忆,所有过去的经验也被存储在了我们的大脑中,钥匙的理论也是他提出来的,”冯白称呼奥斯西时为鬼才,
“考虑大脑浩瀚的储存空间,就算是把人类过去积累的宝贵经验完全存放进去也就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只要我们能打开里面蕴藏的宝藏,我们就能知道得更多。”冯白重复了多次,仿佛是生怕我记不住她提到的“宝藏”似的。
每每当他提到“宝藏”二字时,脸上总会浮现些憧憬的表情。
“我不介意你或者别人怎么看待我,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有答案,这是我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冯白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样,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那个……奥斯西时,还活着么?”我问冯白,她看起来对奥斯西时很是推崇,一定知道他不少的信息。
直到现在我才愿意相信那个来纳兰亭实验室偷袭的老酒鬼,并不只是会“装神弄鬼”一般弄坏实验室。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已经是167岁,没有人可以活那么久,所以答案是不可能,我从他的书里面收获颇多,他的的确确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冯白对奥斯西时的评价一直都不低。
而且我记得纳兰亭也曾经称赞过奥斯西时是她见过最出色的天才。
“他总结这个推论的话,让我觉得更有意思,要听么?”
“啊?好……”我回应了冯白一句,估摸着现在即便我说不听,她还是会说下去。
“书里说他很难想象一个拥有浩瀚如星空大小存储容量的大脑,仅仅是储存那些人类生活世界中的琐事,即便把一场全球规模战争中所有微小到空气变化的细节完全记录下来,也不过只是占去了大脑星空般容量中的一颗小星星而已,所以他认为人类一定还有别的目的,甚至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也不允许被了解的目的,让我们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这样一段像是创世论的说法,我还算是听明白了。
就像是“我买了个1亿TB的硬盘,却只用来存放了1KB的文档”,如果我只是用来存放那个文档,我根本没有必要去买这么大的硬盘。
所以我觉得冯白说得没错,或者说奥斯西时说得没错。
“无论是什么事物,毁灭它的办法远比创造它更加便捷,这么神奇的大脑却很容易被毁灭……”
我挺赞同这句话啊,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但随着冯白的这句话说出口,我们身处的这个如同龟速一样下降的升降梯终于停了下来。
这意味着我们到了。
缓缓打开的升降梯门,露出光亮来。
我先一步跨出升降梯,站在了一个明亮的长条廊道内,对面是几个并排布置由玻璃围合而成的病房。
里面的病床上躺靠着一个个病人,这样的场景让我瞬间想到了纳兰亭实验室的玻璃培养体。
于是我对这里的感觉也就变得不是太好。
带着有色的偏见目光扫视一周之后,我在其中一个玻璃病房里看到了一个坐靠在床上,目光呆滞的女孩。
她虽然披头散发,精神和气色都有些萎靡,不过我还是能认出来她是巫漫漫。
我很快冲了上去,趴在那面玻璃外面。
玻璃似乎是只能从外面看到里面,里面有几个白大褂来回走动,他们对我的突然靠近没有任何的警觉反应。
这些人可能是在整理里面的一切,包括给巫漫漫替换药物和衣服。
现在巫漫漫面朝着我,整个人困乏得看上去仿佛是一副熬夜几个月之后的憔悴凌乱模样。
她空洞的眼睛里现在看不到一点光芒。
我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就觉得巫漫漫仿佛是个空壳般的娃娃。
脑袋中仍记得上一次见她,她也并不是好好的,因为她受了伤,昏迷不醒。
在离开半岛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状况变得怎么样。
虽然我和巫漫漫其实算不上有多深的感情,而且在半岛的时候,出手救她也纯粹是偶然,但现在我的确应该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愧疚,对巫漫漫和艾米拉我都理应自责。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巫漫漫。
我回头看向冯白,她在不紧不慢的时间里这才刚刚到了我的身旁。
“她为什么会这样……”我问冯白。
“我给她检查过,她的脑部曾经受了物理伤害,可能那是导致她现在混乱的前因,”冯白这么说道,“她过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这样,只是还没现在这么严重,现在我们隔一段时间就会对她用些药物,不过放心,所用的药基本只是些消炎和镇静作用。”
冯白说巫漫漫是因为脑部受到了物理创伤,这和我记得的却好像有点区别。
在我印象当中还能明显记得的就是她受伤的部位是在后背,伤口是出自那个被玄石斩杀的倒霉鬼林建建。
“她不是Rhnull血,所以受的伤没你恢复得迅速,我很好奇你的这位朋友,她除了模样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别出众的点,她是怎么沾上这种伤的?是她的身份特殊么?”冯白问我,她在怀疑巫漫漫的身份。
这很正常,但巫漫漫应该不是她想得那样。
“不是,她和我一样,只是个不知情的受害者。”我这么回答道。
巫漫漫除了脸好看些,我只记得她是个演员,她之所以受伤是因为林建建才被拖下水。
而我现在大概能猜一猜那晚朴永慧他们从巫漫漫后背取走的东西,一定是和实验室相关的某种存在。
“噢?是么,无辜的受害者么?你这么看你自己的么?”冯白的话像是不相信我是个被无知坑害到现在的吃瓜群众。
“即便你这么觉得,不过你是Rhnull血,我们古人有个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并不无辜,”冯白接着这么说道,“而且我们所有人都不会是无辜的,无辜的人早就应该上了天堂,而不是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成为罪恶的口粮。”
她的话听着文绉绉的,不过似乎还挺有道理。
冯白或许说得对,我们总能找到一条罪恶是属于自己的。
“要进去看看么?”冯白问我。
“好。”我点点头。
然后我看到冯白走到玻璃分隔的远端,在一处设备按键上一通点按,之后才又回到我这边。
“十分钟,十分钟之后,里面的消毒就会结束,我们再进去。”冯白告诉了我,那些白大褂是在对里面的空气进行消毒。
我和冯白就静静地站在玻璃外面等着,我没看冯白,眼睛一直盯着巫漫漫。
她看上去状态糟糕极了。
这让我觉得她或许应该继续留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才是,为什么来这边呢……我马上意识到会把巫漫漫带到这边的人,多半就是陆仪。
于是我好奇地问冯白。
“是陆仪送她过来的吧?为什么要送她来这里?”我问道。
“是,陆仪说原来的医院不再接受你这位朋友,如果她不把你的朋友送来我这里,她很可能就要被送进精神病院,你不要责怪她自作主张,陆仪是好意。”
能看得出来,冯白对陆仪是挺袒护的。
我当然也不会去责怪陆仪的做法。
“冯医生不是说过她现在认不出你们来么?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难道说你们和陆仪一直都有联系?”
“她是我们的女儿,”冯白有意强调了这句话,继续说道,“她一直以为我和她父亲是失踪了多年,其实我们就在她附近,从她来西京读书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她了,她对我们念念不忘,所以才会来我待过的学校找我,她父亲知道之后,就邀请她来这里当义工,这算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既能见面又不会干扰到彼此。”
你们不是母女么……念念不忘才是正常的吧,而且,冯白居然用到了“干扰”这样的词语,我忍不住吐槽冯白这句话的逻辑,看起来搞科研的人似乎都喜欢孑然一身。
仿佛是因为家庭和子女对他们来说,像是个负担。
只是这么随口一问,没想到从冯白的话里,又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记得陆仪说过她和她的母亲一样,选择了相同的导师——蒋荣治。
“冯医生认识一个叫蒋荣治的人么?”我有些明知故问,“也是西京大学的。”
而冯白显然没料到我会认识蒋荣治,不过也没有表现得多惊讶。
“是,他是西京大的教授,也算是我在学校里所做研究的导师,早些年我在他手底下做事,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你怎么会认识他的?难道说你是他的助手?”冯白这么问我,她见我摇摇头之后,对我仍然还有些怀疑的神色。
接着说出的后面那部分话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她没有对着我说,“难道说你的伤痕是因为和他有关么?这么说来,他是否已经有所突破了?难道……难道他和我一样,接触到了类似的设备?还是说完全不同的设备……”
冯白的这段碎碎念似乎是充满了惊讶的味道,说的声音不大,但我仍然能听得清楚,觉得有点意思。
仿佛是参加同一场考试,互为“同班”同学的冯白担心自己的成绩被蒋荣治超过一样似的。
我想到的是他们之间可能也有竞争关系,但冯白一定是很久都没再见过蒋荣治,所以她向我问起蒋荣治的下落来。
“他在哪?”
“不知道,我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后来因为忘了很多事情,所以也一并忘记了。”我摇摇头,如实回答她。
不过冯白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的提问总是点到即止。
“嗯,我只是好奇那个乱来的家伙,他的研究是非法的,我想警察也在找他才是,而且他已经过时了,”她说蒋荣治“过时”,我觉得在这类人眼里,也只可能是理论观念和实验能力相关方面的“过时”,然后又冯白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想起来的话,可以告诉我一声。”
“好……我尽量。”我回应冯白,但真的只能尽量去尝试记忆,因为蒋荣治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其实不深,如果去除了我从陆仪那里得来的信息,“蒋荣治”这三个字像是个前后不搭的记忆碎片。
我忘掉了许多,但那不要紧,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在大部分时间里,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心急。
十分钟的时间似乎是快要到头。
玻璃那一面的白大褂看起来就快要整理完毕,他们正要推着什么离开玻璃隔间。
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巫漫漫。
所以巫漫漫双眼中透露出一丝丝生气的瞬间,立刻就被我捕捉到了。
她仿佛是才反应过来周围有亮起的灯光,那张脸立刻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这之后,我就看到她开始不断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翻转着。
巫漫漫看起来十分痛苦,她猛地扯掉手腕上的输液管,朝着那些白大褂砸过去,几乎砸掉了她手边所能摸到的一切东西。
然后她迅速撕开自己身上的衣服,紧接着似乎是把贴在她身上的一些伤口纱布一样的东西扯去。
她已经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裸着身体,露出一张如同猎物遇到天敌一般的惊恐面容,她可能是把周围想要靠近她的白大褂都当成了想要迫害她的存在。
看到巫漫漫正长大了嘴巴,我猜她多半是在大声吼叫,只不过这道玻璃的隔音效果非常好,身处玻璃外面的我什么也听不到。
也正是因为巫漫漫裸着上半身,我在她扭转身体与周围白大褂对峙的同时,看到了她的后背。
和我后背的几乎一样,而且我觉得她身后的伤痕更像是我在纳兰亭记忆中看到过的裂纹。
那种裂纹出自那只异化的巨大鬣狗,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它身上的“花纹”。
火山熔岩一般的金黄色纹路,如同开裂的冰面爬升出来的裂痕,在裂痕之间则是红色的不知明填充物。
难怪冯白会说和我后背的很接近。
“冯医生?难道你没有帮她治好伤痕么?就像我一样……”只是我有些不解。
“别误会,我当然尝试过,而且‘镜子’最开始也的确将她后背的‘伤痕’吸收掉了,”冯白回答我的质疑,“这说明你们后背的‘伤痕’很可能都是拟构出来的,只不过她比你多了个东西,所以她的情况有些反复。”
“多了?多了什么?”我问她。
“很奇怪的东西,像是很小的石榴籽粒一样密密麻麻。”她回答我。
关于巫漫漫后背的小颗粒会是什么,马上我就从脑海中搜罗出来了一个能与之匹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