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茶家的人们再次聚集到了一起。
索索拘谨地坐在其中一座土炕上,他轻微搬动着自己的手指,目光则不由自主地瞄向了伯父所在的方向。他的伯父是一位微胖,模样憨厚,笑容也暖人心脾的在当地颇有人望的中年人,尽管在名义上索索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但在家人们的关爱下,从前的他却还是会自认为活得很开心。
……
是啊。
从前的他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即使是父亲的死,也没能改变得了他丝毫。
“索索回来了啊。”
“比去年还早了点儿。”
“在学校有谈恋爱吗?这也算人生的必备过程,你也该经历经历了。”
“!”
索索一凛。
他只感到一股阴郁之气,从自己的心头一路蔓延上了咽喉。
他想起了欧丹。
他又想起了,那个被自己视若至宝的女子。
但想要回忆起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时,脑海里回忆出来的,却总是她的小小的身体被盛装在木桶中的场景。
(……)
干呕感,沉积在身体中。
他想吐。
但表面上,作为家里人寄予厚望的家族唯一的孩子——他仍勉强保持住了,自己作为一个“孩子”而应尽可能维持的谨慎与沉默。
“你魔法学得如何?”
“……一、一般。”
“魔法这东西,我倒是听人说过。”伯母的声音。
昔日,索索年幼时因病发烧,是他的伯母、而不是他的母亲抱着他哄了一天一夜。
……索索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
对他来说,亲生母亲只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但是,从他的伯母与后来父亲另找的继母那儿,他却自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母爱。
是的……
是…………
……
大概。
接下来,他便垂着头,听伯母给大家讲她从镇里的人们那儿听来的关于魔法的“知识”。
她说,魔法是专供有钱人钻研的学问。
她还说,魔法是听起来叫人不懂、学起来更会令绝大多数人都感到费解的玩意儿。
她还说魔法虽然听起来很厉害,但想用它赚钱或谋生,是不会有结果的。
“……”
她说的,都对。
索索对伯母的偏见深表认同。
对他来说,魔法是一门贵族的学问,也只能是一门贵族的学问。这两年来,他在学校没学到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本事,也没掌握任何能改善家境的技巧——这令他为此感到自责。而原本,他也曾寄希望于与欧丹在黄金城过一段幸福美满的生活,也曾寄希望于两人一同在其它地方购买庄园聊以生存,但是……
但是现在…………
欧丹。
欧丹总会令他心疼。
他曾以为,自己杀了玛莎、为欧丹报了仇。他曾以为自己做到了这些,便理应不会再为欧丹感到亏欠……但是,他错了。
他自以为自己很绝情。
也自以为自己很冷血。
但是,他都错了。
在欧丹已死的现在——在欧丹已经离开人世的现在。无论做什么事,他都提不起兴趣;无论见什么人,他都不敢对其显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无论面对什么事情,他都不敢再表露出自己内心的怯懦——说到底,只有欧丹。说到底他的身心、他的全部、他的爱的爱以及爱所能衍生出的一切——说到底,这些本该只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欧丹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那刻起,便已经…………
“咳、咳……”
他冷汗直冒。
小小的火炕,将他僵硬的双腿烤得滚烫。
“其实,我在那边……”
轻微的声音。
如此微弱的声音,在家人们愈发热烈的交谈声中,甚至不会激起一丝涟漪。
……
他的心,有些绞痛。
欧丹。
欧丹。
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
(……)
对他来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一直站在自己身边。
那便是欧丹。
对他来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一直在乎自己的声音。
那便是欧丹。
对他来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将自己看作比她自己更珍贵的至宝。
那便是欧丹。
欧丹、欧丹、欧丹。
所有的苦楚,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自责。
倘若欧丹还在,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倘若欧丹还在,自己一定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的结果。
倘若,欧丹还在的话……
……
他开始幻想。
他开始幻想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图景中,存在着那样一个,可以提供给欧丹的位置。
他相信欧丹会用她巧妙的言语技巧,引导这场长辈们的谈话。
他更相信欧丹会在镇住场面后,将被她自己掌控住的场面轻描淡写的转交给自己。
他甚至相信……在欧丹的注视下,他会鼓起勇气,会在家族面前,为自己与自己的女友、未来的妻子赢得所有家人的赞赏。
(……)
而现在他只是坐着。
就像个小辈……
当然,他的确是一个小辈。
对家人们来说,索索·茶·艾尔米的意见与发言,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他只需听。
也只需记。
他知道,自己的家人们喜欢这样。
他更知道,离开了自己的家族与家人,自己将成为无根之水、无苗之壤。
“…………”
所以,他继续,听……
……
……
嗡嗡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
对长辈的话,他基本没能听进去丝毫。
倘若是从前,此刻的他一定会将长辈们的话谨记于心、再铭记于脑海。
他一直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一直是……
但这次,他却实在没有那样做的心情。
(欧丹死了。)
(欧丹……死了。)
这样的念头尽管已过了很久,但却仍然萦绕于他的脑海。
它们操控着他的心,令他肝肠寸断,并使得他继续怀疑起了自己为什么依旧以一个“人”的身份存活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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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隆隆。
家人们的话,他听不见。
能解释自己还没去死的最直白理由,只可能是:他太懦弱。
是啊、
他太懦弱。
他懦弱得,甚至不敢以死面对爱人。
……
然而,更准确的理由却是他不是一个能随便抛弃这一切,紧随欧丹离去的不负责任的男人。
他还有家人。他知道自己是家人们唯一的希望,也知道自己是这个家族唯一的传承者……他知道。
还有,爱丽丝。
那位武道学院会长的工作,他必须坚持。
毕竟那是欧丹曾存在过,也曾为自己两人的未来着想过的唯一见证。
更何况,那位会长……自己实在是,亏欠她亏欠得太多了。
“……”
太多了。
救命之恩也好,再造之恩也罢——自己欠她的、需要还给她的,是不能以一死了之作为结语的。
他知道这个。
所以……
“索索,你听了这么久。我们的意思,你应该也理解了吧?”
“今年你不用去上学。留在波罗,先去见见人家姑娘……”
“……”(索索)
(姑娘?)
索索心底,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疑惑之情。
但他没有理解问询。
毕竟,瞧他们的样子,即便自己不问,接下来,伯父也一定会将想说的事全数告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