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背上,索索微躬着身。他迷茫地仰望远空——凄冷、惨白的天际间,但见海鸥高飞。
已经听到了海声。
已经看到了海浪。
前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大海——有生以来第一次。
风吹开水花,浪压着浪,浮在水上的最低层浪花则沉甸甸压着水、又融进水。淡黄色、浅蓝色的海岸与海水相互黏连,离远了,两种颜色的海水间的差别叫人看不穿;离近了,两种颜色又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化成了一整片灰黄——这一切的一切,与索索想象中的海完全不同。他曾以为海是洁白的、澄蓝的,他曾经以为海象征着纯净、象征着神秘……可离得近了,那些曾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与精致,却也不过是这种单调的蠢样。
……
美狄亚决定攻下他们找见的这座海滨城镇。
她傲慢的宣称,这里将成为迪达特托利多征服之旅的第一步。
她已经处置好了所有事——应服从的尽皆服从、该严惩的一律严惩。
“……”而索索呢?他只是继续仰望着天空。
当视线沉沦在耀眼的亮蓝色调中,浇成炼乳,又似水滴坠入河流一般消散不见时——他终于做出了,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
按时间算大概已到了秋天,但对索索来说,此刻依旧是盛夏。
啤酒酿好了么?游历的诗人,又是否储备了迎接深秋、熬过严冬时的轻快歌谣?
索索摩挲着马儿的身子——他从不知道自己骑的是哪匹马。
上次带着他在战场上撒野的,不是这只。
现在的这个……多温顺。
“……”他阖上了眼睛。
迪达特人蹂躏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他们将连日以来的怒火发泄到了此地人们的身上。
……此刻,他和拖勒卡在一起。
他们骑马在小山坡上巡视周遭,离得还远,索索便亲眼看到了迪达特勇士们在海岸上玩的“游戏”。
这些人,大约有十个,又或许没有。看样子,他们是将一个母亲绑在木桩上,命令她的两个孩子拿着木棍、互相搏斗。
索索眼睁睁目睹着这一切,尽管他视力并不好——他看着这些战士用刀画出一个圈,给了那大孩子一根短棒,又折断这家拄在仓库外边的棍子,削尖了递给了那个小孩子,叫他们打。一开始,两个孩子谁都怕得不行,都不敢动手,于是他们就哈哈大笑,说着趣话,还给这俩孩子肉干吃……可当这两个孩子真的以为他们得到了宽恕,真的觉得可以不做任何事就能继续活下去的时候——当他们开始尝试着走出圈子,这些迪达特的勇士们、却哈哈笑着将孩子一脚踹回了圆圈。
没有怒目而视。
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敌意的警告与威胁。
这些骁勇善战,却又在前阵子的战场上表现狼狈的战士们,只是在笑。
他们嚼食着这家的存粮,他们没有凌辱这个可怜的寡妇,更没有挥刀砍死寡妇的两个可怜孩子——他们只是在笑,只是在玩。对迪达特人来说,这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事,就像草原猎猫会在吃饱后继续追逐猎物,却不吃,只是肆意逗弄、折磨这些可怜肥大老鼠……
谁能说猎猫是错的呢?
谁又敢说这些人是错的呢?
它不过是找点儿乐子。
他们也不过是找点儿乐子。
当你以为有规矩,你相信了,你绝望了,可规矩却有可能根本不存在。你所知道的规矩,很可能只是别人的小小玩笑。
当你以为有慈悲,你幻想了,你尝试了,但慈悲事实上却根本不存在。你所看到的慈悲,其实不过是无知引发的假象。
“……”
索索保持缄默。
孩子们则选择了等待。
他们想相信什么?又或者,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敢相信?
这对兄弟只是紧抓着手里的木棍。
然而,他们的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海风与北方涌来的冷风间或涌过,寒冷也好、湿热也好,拖勒卡翻身下马,又在站稳后轻轻扯住了缰绳。他同样将视线锁在远处,可是,男人的眼睛却又在不经意间瞥向了始终沉默着的索索——拖勒卡的目光并无光泽,他只是在看他们……也只是再看他。
夏天。
真的……久违的盛夏。
索索从不知道在距波罗如此遥远的海边,竟会有一片即便在长冬时节也如此温暖的地方。
太阳周遭积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光碎了,变成粉末,扬向天空,又轻落落洒满大地——在这片孕育温暖、满含热情、盈溢着美的光明与希望相汇的土地上……他看着,只是看着。命运,说到底,究竟什么才是他们的命运?究竟什么,才是迪达特人的命运?
男人们嬉笑着。
他们为值得悲伤的悲伤,他们不会在这里感到愤怒。
孩子中的一个又尝试逃跑,他被抓着肩,那个硬生生捏着他左肩将之高高提起的男人哈哈大笑。对着海风,边上就是渔网,有人将网子笑嘻嘻递过去,这人却只是摆着手将之推到了一边——他提起这孩子,隔空抡了半圈,又在孩子尚未成熟的胸口上轻拍了一下,将其一把推回圈子、砰咚!
没有。
这里,根本没有救赎。
但迪达特人还是找到了新的乐子,他们从没见过鱼,但这个渔村里有很多鱼干、咸鱼,因为是在中午遭遇袭击,一些人家的餐锅里还煮着鱼汤。这些人或许是喝了一些,觉得鲜美极了,便将各家各户网子里的鱼类拽出来、挑大的、捡好的丢进村子里最大的那口锅里煮。
他们用海水煮过一边,后来才学会使用淡水。可即使是这样,男人们也依旧没学会如何处理鱼肚子里面的脏东西,他们囫囵将海产丢进锅子,只是往里面添水、只是等待着鱼熟,也只是……取来了从各家各户中搜集到的美酒,拔开了、砸开了,豪爽的喝……
这里根本没有救赎。
冬天就一定是绝望吗?
夏天就一定是希望吗?
寒冷就一定是绝望吗?
温暖就一定是希望吗?
终于,终于……他看到那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孩子捡起木棍,坐的离他的哥哥稍远了一点儿。
仅仅是……一丁点儿。
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他们之间只隔着那么一小点距离。可是,即便只是一点……即便,只有从伸开手掌的拇指,到小指的那丁点儿距离。
“……”
索索扭开头去,不再看向那边。
拖勒卡张了下嘴,他欲言,却又止。
可索索却垂低脑袋,将下巴紧紧抵在右锁骨前,头半斜着,视线也微地抬起,紧盯向这个救过他一命、也曾被他救下一命的男人:“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可以!”拖勒卡反驳着,他喃喃自语:“我也……可以。”
“但那有什么用?”索索却只是冷笑:“即便他们能活下来,即便他们现在能活下来——之后,也还是会死。”
“那对他们很重要……”男人痴痴地凝望远方,他吸了一口气,半晌:“算了。”
他道:“算了吧,我……”
“你不想扫了他们的兴!”索索骂道:“你就是不想扫了他们的兴!和你自己在迪达特的名誉、威信相比,别说两个孩子,就算再加两百个,也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呵斥着,他又用波罗土话骂咧咧的嚷了几句,这才重又愤然瞥了眼下面那些个高兴坏了的人渣——瞥一眼,又收回视线,再啐上一口:
“我他妈也是个人渣!”
这一句,为他的整个人生、整个命运标上了最为精准的标签。
他或许曾年轻气盛。
他或许曾在阴沉的表情下隐藏着一颗炙热的心。
他或许曾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或许曾无比执拗的妄想着人世间的善良与美好。
……他曾埋怨过很多事,很多很多事;但他也曾憧憬过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他会妄想蛮族的骄傲与公正,会幻想乞丐的高傲,会期盼贱民们的荣誉与胜利,更会寄希望于通过一系列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索索·茶·艾尔米,你所处的世界,这是一个何等卑劣、可耻的世界啊!
你以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
遥遥地,索索将视线投向了更远更深的大海。
看了好一会儿,他缓声道:“再陪我一会儿,咱们再远点儿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