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其实完全是单乌的本能反应,他也没想过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就能跑掉,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不垂死挣扎一下,能够短暂地离花似梦远那么一点点也是好的。
然而,现在,单乌已经不知道跑出多远了,花似梦却仍没有追上来,这让单乌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因为这意味着自己非但跑不掉,更是连后悔回头都难如登天了。
单乌奔跑的速度早已经慢得仿佛龟爬,他已经离开了那满是帐幔的空间,举目望去全是青石垒就的通道,不规则地时宽时窄,完全不知身在何方,青石缝隙里似乎有什么独特的物质,一直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这正是单乌一直感受到的光亮,昏昏暗暗的不甚明亮,看久了只觉得眼睛生疼。
青石通道两侧墙壁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些雕花黑铁门。
那些雕花铁门都是紧闭着的,单乌试探性地推了推,发现纹丝不动,但是每当单乌转身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却又隐约觉得一双双眼睛正透过那些铁门之上镂空的雕花观察着自己,让人心思烦乱,偏偏每次回头,仍只能看见那一条条寂静无声默默发光的青石通道。
单乌已经完全被困住了,他找不到方向,并且,疲惫不堪,饥渴难耐——逃出来之前,他的体力本就已至极限。
在单乌逐渐朦胧的视线中,这些青石通道已经开始旋转,并且浮现了鬼差那张平淡无奇的脸。
“来收尸么?”单乌默默想着,他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脚下一软,便扑到在了地上。
……
意识涣散中,单乌并没有等到假想中那铁钳一般的双手,相反,却似乎有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扶在了单乌的脸上,而后有股甜甜的味道从自己的唇角渗了进来,带来了一股生的气息,于是他本能地吸吮着,同时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看个究竟,然而眼前却始终是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很是小巧玲珑,柔软温暖,而从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让单乌想到了阳光下的草地,莫名地,就有了一种安心的想要睡去的冲动。
单乌清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横躺在那青石通道中央,依然很饿很累,所以他知道自己方才并没有真正死去,然而回想着方才那朦胧中的记忆,却又觉得仿佛幻觉一般。
“这一回又是什么好处?”
单乌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条看起来有些奇怪的通道——这条路之前就在那里,可是他却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其中的异样。
同样的青石结构,发光的接缝,但是这条通道里没有门,没有岔道,而且笔直向前,一样宽度,只在外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红色毫光,在虚空之中构建成了一片繁复的花纹,隐隐浮现出一层青石墙壁来,似乎正在掩饰着什么。
……
单乌的面前终于出现了这条通道的尽头。
路的尽头有那么一扇门,同样是黑铁铸就,不过比其他的门要大上一倍左右,更重要的是,这扇大门是虚掩着的,门缝里的风声仿佛呜咽的鬼哭。
单乌凑近了那扇门,发现那门其实已经坏了很久了,而一些断口之处的铁锈污渍堆积的痕迹,如果单乌没有看错的话,或许是积年的血迹。
于是单乌定了定神,伸手,在那门上轻轻一推。
铁门应手而开。
展现在单乌眼前的是一片浓墨一般的黑暗。
单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因为从这门里卷出来的风实在是太冷太凌冽,本来虚掩着的时候还好,可在这铁门完全打开之后,简直洪荒巨兽一样奔涌而出,单乌瞬间便有了一种自己要被冻成了冰棍的错觉。
风里没有什么怪味道,甚至可以说很干净,干净得仿佛深山里的溪流。
单乌伸手扶住了门框,努力把自己的脑袋凑到了风口,眯起眼睛努力地向黑暗里看了过去。
这一次花的时间非常长,因为门后的东西,不但黑,而且距离还很远。
这似乎是一片大得超出了单乌认知能力的山洞,抑或峡谷,上面看不到天,下面看不到地,左右都是茫茫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空间之中只有狂风肆虐,仿佛整片大陆都在这个地方被切断了开来,与这片峡谷的大小比较起来,所谓生死崖完全算不了什么。
单乌看出来了对面的山体的轮廓,那些岩石的纹路,而后,他终于看清了一个让他险些也想要伏地跪拜的场景。
对面的山壁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所构成的,是一副巨大的壁画,一副似乎足以铺满对面整个山壁的壁画。
无数仿佛是地狱里的场景都被一一再现,扒皮吸髓抽骨,刀山火海油锅,无数面目狰狞的鬼物围着一个又一个肢体残缺不全却仍然满脸凶煞之气的人,鬼物的面目凶残行动血腥,拉扯着肠子内脏仿佛在舞动花朵绸带一样,那些人却也不遑多让,不见半点惧怕后悔,反而都是一副死也要带个垫背的凶悍,甚至还有一个只剩下头颅的人,狠狠地咬在了旁边一个鬼物的脖子上,而那头颅之上双目圆睁,血光闪耀,仿佛此人仍未死去。
那人眼里的血光仿佛利箭一样扎进了单乌的眼睛里,使得他眼里的景物瞬间都是一片赤红,而在这赤红之中,对面山壁上那些壁画的纹路显得越发地清晰细致。
于是单乌看到了这地狱盛景中越来越多的细节,在他看来,这似乎与他想象中的地狱并不相同,至少不是他曾经听说的那种对犯罪之人进行惩罚让他们进行赎罪的所谓天理昭昭的所在,那壁画上情景,与其说是那些鬼物在对犯罪了的人进行责罚,不如说是那些穷凶恶极而被打进地狱的人,在与鬼物之间的对抗与挣扎中,一点点变成鬼物的过程。
一些鬼物的确是消失了,但是那些消灭他的人的头上也长出了犄角,手上生出了利爪,眼里赤红的血色终于淹没了瞳孔,开始享受在撕碎那些曾经与自己同类的人类的躯干时,鲜血淋漓的快意。
对真正的恶人来说,或许地狱才是极乐。
于是单乌看到了在壁画的中央,那个由无数被泼洒的鲜血所汇集而成的巨大的血红的观音——他本该早些看到的,可是那血色实在是太浓稠太黑暗,以至于单乌直到现在才分辨出来了那观音画像上的细节。
这个观音似乎是很闲适地斜躺在这一片地狱盛景之中,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很随意地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满身的璎珞随着身体的曲线而蜿蜒着,那些璎珞之中似乎仍有更小的世界,但是这已经不是单乌所能看得清的了。
这个观音的面目其实很好看,如果单论那柔和的线条,挺直且圆润的鼻梁,微微勾起的嘴角,可以说完全符合那种大慈大悲的观音所需要的温柔之意,但是这个观音却有两双眼睛,偏偏这两双眼睛似乎都处于眼睛应该存在的位置,这让单乌在看到那两双眼睛的同时便开始觉得眼前有些晕眩,于是立即偏过了视线。
但是那观音的眼睛却似乎并不想放过单乌。
四只眼睛似乎是同时动了一下,将视线从茫茫的虚空中收回,落在了对面这个渺小的人类身上,一瞬间,单乌只觉得自己身体内被扔进去了一颗火炭,灼烧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冒出烤肉的香味了,单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死死地抓住门框,以免自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不慎跌入这峡谷——真掉下去的话,哪怕是单乌,都不觉得自己还能活着爬出来。
单乌不敢抬头,但是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两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之时,那观音面目之上微微的戏谑之色。
“原来是你啊……”
单乌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有些发软,险些就要在这声轻叹中直接跪倒,他只能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门框之上,而这个时候从峡谷内部吹出来的风打在他的脑袋上,也将那些微的晕眩给吹散了一些。
心脏依然在发烫,但是这烫却已经不再如同先前那般让人难以忍受,而单乌甚至能够感受到这股滚烫的热流正从自己的心脏开始,缓缓地涌出,分出一条条的支流,直至扩散到自己的全身,而后又一条条地收拢,重新回归到自己的心脏。
单乌有一种全身都浸泡在了热水之中的感觉,而随着这种舒适感同时增加的,还有一种非常莫名的,觉得自己这条命似乎变得更加值钱了的念头,这种念头更进一步地麻痹了单乌的知觉,使得他的脑中一片混沌,只能被动地接受外来的信息。
“以后见到她,替我传一句话。”石壁上的观音嘴唇微微地张合,虽然中间隔着深广的峡谷,却仍然仿佛在单乌的耳边轻声细语着。
血观音发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古怪音节,单乌只觉得自己似乎全部的身体都在努力记忆着这些音节,这让单乌相信,哪怕自己死得只剩下一截小指一条舌头之类,自己也能把这句话给完整无缺地重复出来。
这一段时间似乎很短,却又似乎很长,血观音的四只眼睛就漂浮在单乌的眼前,那四只眼睛里面似乎都是滔天的血海,偏偏又透着一种死寂的温柔,让人想要完全地沉溺于其中。
冥冥之中,甚至还有呢喃的耳语,仿佛在告诉你这样的死寂才是真正的永恒真正的永生不灭,所以,不要害怕不要逃避,这才是每一个生命最为完美的归宿。
单乌甚至也有些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想要接受这样的指引。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单乌终于从这种沉寂之中悚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虽然右手仍扶在门框之上,右脚也踩在门的边沿,但是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居然都已经悬在了半空之中,在这峡谷里的乱风之中左飘右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