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荟说，其实她没等到葛力的那个晚上，村里有另一个人，是见过葛力的。
那个人叫冯连峰，当晚九点多的时候，他找到等在枪城边的林荟，告诉他，有个男人让他带句话，叫她别等了，回家去。林荟说你回去告诉他，我会一直等下去。
连城说这么重要的线索，你怎么现在才说。林荟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早一天说晚一天说没分别了。后来追问过冯连峰，他是晚上出来抽烟碰上葛力的，只见了一面。如果不是葛力给足钱，这混子压根儿不愿意跑那么一趟，传过了话，他也不高兴再回头找葛力，回家睡觉去了。
冯连峰现在年近四十，之前好些年都在外头闯荡，前两年才回村里弄了条渔船做回渔民。连城打算从汕头回来后找他聊一次。
开了六个多小时，到了汕头天已经黑了。张父现在的住所地址连城早已经查清楚，打算第二天去接触，白天防备心会低一些，问话容易。张父十年前搬到现在的住处，许是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失踪，老伴也死了，继续留在旧地太触景伤情。晚上的时间连城也不想浪费，就去了张家旧时住址。门口有家看起来开了许多年的小店，上去搭话，果然还记得张家。
店主是个中年女人，聊了十几分钟后，连城决定改变行程，连夜驱车去福州。
突破口在葛琳。葛琳就是葛力的妹妹，死于1998年3月。
杀人都是有理由的。连环杀手常有变态的童年，但是从前期拿到的资料看，葛力的童年很正常，父母关系好，兄妹关系好，至少外人看是这样的。而葛力在部队时从思想到技战都是优秀，没有任何人在说到他时会用“古怪”或“孤僻”的字眼，和战友相处得也不错。
所以，在连城所做的事前分析中，对葛力影响最大的，应该就是葛琳的死。于是他在和开店的中年女人聊天时，就有侧重地问了一下。
他原本只知道葛琳是病死的，但那女人告诉了他葛琳得的是什么病。
梅毒！不幸的是，她看病的地段医院有一个护士就住在这片街区，那是个长舌妇，确诊后没几天，所有街坊邻居就都知道了。
且另有风传，说葛琳不是病死，而是自杀的。
关于葛琳，有太多的风言风语，以至于十多年后，当一个陌生人问起，张家的邻居还能说得绘声绘色，有滋有味。这让连城相信，葛琳真有可能是自杀的，这么大的压力，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不堪承受！
邻居们关于葛琳得梅毒的原因有两种说法，没一种好听的。要么是做了别人的姘头，要么做了娼。葛琳技校毕业后去外地打工了两年，每次回乡，总是衣着光鲜，出手大方，让人很是狐疑，这么个没学历的女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猜测原本就有，她这一得病，所有在背地里的话就都摆到明面上了。
连城倾向于相信，葛琳下水做了娼。这是从葛力的连续杀人行为中，倒推出来的猜测。
要证实这个猜测，就得去福州。
也许和张父的接触能发现葛力的线索，甚至找到葛力，但在此之前，如果有把葛力杀人的动机搞清楚的机会，就绝不能错过。这里头有一个先后顺序，心里有底，在得到葛力线索，或者直面葛力的时候，才能做出准确地应对。
半路上连城给王队打了个电话，请他找一张葛琳的照片，发到自己的手机上。
然后他给林荟打了会儿电话。原本是想路上煲个电话粥解解乏，不料说完了葛琳的事情，连城忽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这段日子他和林荟在一起的时候，原本就不常说话，但那些时候，即便沉默着，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反而很享受这样的留白，尽在不言中。
此刻却不同。电话再打下去，连城猜，林荟又要说起葛力了。于是他就挂了。
连城明白，不管林荟对葛力有着怎样割舍不掉的感情，有一点她并未说谎。这是一次告别，也许是艰难的，也许是漫长的，甚至并不能忘怀什么，但告别终究是告别。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让这场告别变得更彻底一些。
车到福州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那片修车铺集中的街区在市区外围，用以前的话说算城乡结合部。一路开过去，离市区越远灯光越黯淡，但到了目的地附近，又灯红酒绿起来。这里白天晚上车辆不断，多是歇脚的司机，四周吃的喝的住的应有尽有，此外，更有许多门前有红色转灯的小店，里面坐着一个个衣着暴露的女郎。
看见这些色情按摩店，连城心里有了底，给福州公安系统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他在福州地面开侦探所，和本地的公安关系不错。
当然不是让他们来冲色情店，这些让货车司机们解决生理需求的地方，已经构成了生态的一部分。违法是自然的，公安也肯定冲过很多次，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连城估计这里有不下几十家色情按摩店，不过十四年前，肯定不会有如今的猖獗，顶多三五家了不起了，还得是后台极硬的。
朋友是年纪比王队还大些的老警察，一直在这片的派出所，了解情况。他说九七九八年的时候，这里一共就只有两家此类场所，是同一个老板。但这人挣足钱早就洗手不干，转行开起正当饭店了。当然饭店也还是开在熟悉的地盘上，附近生意最好的三家饭店里，倒有两家在此人名下。
找到黑皮的时候，他正和几个朋友吃夜宵。斯斯文文的中年人，大腹便便，但眼角眉梢，透着混江湖的狡诈。因为老警察先电话过他，所以态度很客气，招呼连城到旁边的一张小桌，让服务员上茶。连城说不用了，就是给你看两张照片。
连城把手机递过去，黑皮低头瞧了眼，抬头看看连城。连城又切换出葛力的照片给他看。这回黑皮的眼角跳了跳。
连城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这两个是兄妹，女孩子……应该在你店里做过。十四年前。”
“是做过。”黑皮点点头：“男的我也记得。”
他冲连城笑笑：“意外我记性好？那些年我店里前前后后进过两三百个女孩，除了特别漂亮的，根本留不下印象。嘿，他哥哥，好家伙，当年废了我三个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要不记得也难呐。”黑皮云淡风清地说。
“是九八年吧？”
“九八年，九八年四五月份，她妹妹刚回家没几个月，这家伙就找上我。”
“你不知道她妹妹死了？”
“死了？”
“梅毒，自杀的。”
黑皮哈了一声，露出恍然之色。
“怪不得，他逼着问我都有谁上过她妹妹。”
“这种事情你也能记得清？”
“老客人的话，心里总是有本帐的。而且他主要追问的是那些不爱戴套儿的。女孩子也不想得病，特烦那样的。”
“所以你把那些老客人的电话给他了？”
“有两个我有电话，还有几个，一出现我就给他报信儿。”
“你还给他报信？”连城奇怪地问：“他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把刀搁你脖子上。”
“我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当然，也不是不能收拾他，但指不定搭进去几条命。他又不是要对付我，何必因为别人引火烧身呢，你说对不对？”
“那你一共给了他几个人？”
“五六个吧。他至少杀了其中一个，割了那人的屌。那案子挺轰动的，我一猜就是他干的。还有两个人，后来没再来过我店里，说不定也被他杀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那年的十月还是十一月，记不太清了。”
这时候服务员刚把茶端上来，连城抿了一口，站起来。
“为什么现在查他？”黑皮问。
“案子发了。”连城摞下这句话，走了出去，开了一小时车回泉州睡觉。开出城他才想到，可以回侦探所睡觉的，这样第二天去汕头还近一些。不知怎么，他竟又重新把浔埔当了家。
葛力杀人的前因后果，至此都清楚了。
葛力自小和妹妹感情好，结果刚复员妹妹就死了，不管是自杀还是病死，都是绝大的打击。葛力决心为妹妹报仇，找到黑皮，想查出是谁把病传给了妹妹。只是这种事情，外人怎么查得清楚，所以大概只要是有嫌疑的，就都杀了。至于怎么叫有嫌疑，除了不戴套之外，应该还有其它标准。葛力并不算一个彻底疯狂的杀手，在下手之前，对每个人都观察了一段时间，最后五六个人里杀了三个，也许标准就是这个人有没有得过性病，或者是有没有干过其它“可杀”之事。割掉阳具，只怕是以这种方式，来告慰死去的妹妹。
这就是杀人动机。
他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如果是在古时，算个任侠儿，即便被抓住了，枪毙的时候，想的也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吧。当然他已不是少年，今日也不是古时。
连城开始明白，为什么林荟会喜欢他。这是个有侠气的男人，心中存着对妹妹的温柔，怒而拔刀，简直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人物。
当了那么些年警察，连城看透这社会的不公之处，他逮捕的许多罪犯，其实各有可同情之处。但却也不能放任不管，否则社会次序就崩溃了。
葛力在浔埔村的日子里，显然因为遇见了林荟，对是否要杀冯通产生了动摇，一度打算放弃，和林荟去走天涯。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杀人，选择了完成复仇。他既如此做，就不可能再连累林荟，只能负她了。
是个男人。
如果不是答应了林荟，连城就不会继续查下去了。到此为止，那葛力，想必已经在世间某处，化为另一个人，过上了新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