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腿伤,陛下准许不用上早朝,卿云溪准备借着自己和梅郎的交情去向梅郎套话,晨间被下人服侍起来,本想背着曲陌出行,谁知还没出府门,曲陌便从里边追了出来,“云溪,云溪要去哪里?”
下人推着幽驾转身,本想瞒着他,现在也只好说实话,道:“陛下将宣州州府之事交由梅大人调查,我去一趟梅家,看看是否能从梅郎口中得到一些线索。”
曲陌颔首,将下人挤到一边去,道:“好,那我和你一起去。”
梅郎似是不喜曲陌的,虽后来在卿家后院算是摒弃前嫌,只是自己若是带着曲陌去上门,恐怕会显得太过刻意,放到梅郎起了戒心,这些话本应当不该当着曲陌面说的,只是不说,自己此举可就多余了。
见云溪不说话,还面露难色,曲陌慢慢退到一边去,道:“那、那我不跟去,云溪你自己小心。”
自己受伤之后,曲陌对自己算是百依百顺了,现在一个神色便能猜出自己的意思,乖乖的听话,这自是好事,卿云溪浅笑道:“张公子回都内有几日了,子玉也该去太傅府上和张公子叙叙旧了,我去向梅郎套话,你若是跟着,我怕梅郎起疑心,你不要放在心上。”
曲陌乖巧地点点头,“嗯,我明白,我不会再给你和尹之添麻烦了。”
卿云溪抬手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子玉说得哪里话,我从未觉得子玉给我添过麻烦,这回受伤倒是好了,所有的事都交由张大人去处理,我倒是落得个清闲,还多亏了子玉呢。”
曲陌不是那么是非不分的人,卿云溪每天都在安慰自己,自己的自责,他看在眼里恐怕也是不快的,他咧嘴笑着,装出一副深明大义模样,道:“梅郎性子冷清,我还不喜欢和他打交道呢,要不是担心云溪,我才不想跟去,那我……一会儿去找尹之,你……”他顿了顿看向身边下人道:“你好好照顾云溪,不能磕着碰着,知道吗?”
子玉也会训人了,卿云溪嗤笑一声,道:“好了,我不过伤了一只腿,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磕着碰着?你快去吧,我也该出发了。”
曲陌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
卿云溪连连颔首,示意下人推着幽驾出了门,直到他上了马车,马车走过街的转角,曲陌才中隐没在街道中,梅家的方向与太傅张家恰恰相反,马车进了柏枝西巷便停在了巷口,下人推着卿云溪走进去,到友人家中拜访,按照规矩是要走正门的。
不过卿云溪知道梅郎的习惯,但凡是正门通报的拜访不管对方是谁都统统拒之门外,幼时便是如此,卿云溪让人走了偏门,偏门的门房是知道卿公子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不见,卿云溪又坐在幽驾上,门房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卿公子来了,公子里边请,我家二公子在后院练嗓呢。”门房将人引进去,一路顺着墙角步行百十来步,过了辕门便到了后院,门房躬身道:“后院小的进不去,卿公子请。”
卿云溪对他作揖道:“有劳了。”
下人推着幽驾进了后院,门房方才说梅郎在后院练嗓子,这会儿走进来却没有听到动静,梅郎脾气冷淡,从不恼怒,可若要是一个不高兴,便会对人下逐客令,他运气好,从未惹恼过梅郎。
可上回在晋庭楼中自己对梅郎下了逐客令,这回不知梅郎可会“报复”自己,他心下想着,指引下人往里走,梅郎之所以为梅郎,并非因为他是梅家人,其实是因为他喜欢梅花,这个后院是他一人的,院中所植都是梅花,梅花冬月之际,梅花尚未全绽,只是空枝,却也仿若幽香自来。
后院中有一处亭,上边还提了字,是“凌寒”二字,梅者,凌寒兀自开。字是先帝陛下提的,当初还是自己去向先帝陛下求的,卿云溪看到凌寒亭的时候,也看到了亭中人,梅郎孑立在亭中,微微仰首,看向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卿云溪抬手示意下人停下,幽驾近前,必会惊动梅郎,下人陪着他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坐下,坐下之时发现了他们,随即起身行礼,“卿公子。”
卿云溪对他回礼,他问道:“卿公子何时来的,怎么不唤梅郎?”
卿云溪示意,下人推着幽驾上前,他答道:“来了一炷香了,见梅郎神游,不敢打扰,梅郎方才在想什么?”
幽驾上前,梅郎在石桌边坐下,斟了一盏茶给他,“卿公子请用茶,卿公子来访,可是有什么事吗?”
卿云溪浅笑颔下首,端起茶盏凑到自己唇边,梅郎聪明,自己想从他口中套话,并非是那么容易的,饮尽杯中茶水,才道:“无事,前几日晋庭楼想见匆匆,陛下从边疆南极带回的神医为我看诊,伤好些了,便想着来拜访梅郎。”
梅郎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端起茶盏,他依旧是一袭白衣,衣裳上刺着墨兰,一看就价值不菲,手下不稳,盏中茶水洒出几滴落在墨兰上,不着痕迹,他抬手挥袖,跟在卿云溪身边的下人,后退两步,走出凌寒亭。
梅郎不喜欢外人,卿云溪身边所有的下人都知道这位公子的脾气,卿云溪对谁都是谦卑有礼,对这位公子也是如此,下人离开,梅郎才放下手中端起却没有饮的茶水,开门见山道:“陛下微服出访,在宣州遇险,调动护都卫,由卿公子亲自带人押解宣州州府回都,宣州州府是今年新上任的,相卿秦家长子,而州府谋士是梅温。”
卿云溪保持着笑意没有接话,梅郎接着道:“陛下遇险之事,宣州州府狱中暴毙之事,卿公子今日来找我之事,想必这些事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卿公子知道梅郎不喜欢转弯抹角,也请卿公子不要与梅郎打哑谜,卿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果然不愧是梅郎,还是说,是自己的目的太明显了?卿云溪稍稍收敛了唇角的笑意,微带尴尬道:“梅郎果然聪明,一眼便看穿了我的目的,不过,就算梅郎不说,我也没打算和梅郎打哑谜。”
梅郎再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盏中茶水,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再过一月之后,便是新年了,这后院的梅花也就全绽了,这院中的梅花,开了十载,头一次开花时,是你与梅郎初相识的那一年。”
卿云溪微怔,不知梅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梅郎又道:“你与梅郎相识十载,十载春秋,你可曾真将梅郎当过朋友?抑或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梅郎与卿公子的那些友人,可有什么不同?”
卿云溪张口无言,梅郎再为他斟一盏茶,接着道:“若是朋友,必当有如此之心,好比卿公子对曲公子一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若不是朋友,便如你与梅郎,十载相识,生疏至此。”他言罢,浅笑将道,“喝了这盏茶,卿公子请便吧,梅郎失陪。”
他说着起身,卿云溪这才听出了他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慌忙出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袂,“梅郎……”
梅郎抬手,想拂开他的手,道:“若是重阳登高之时,卿公子是这么做的,梅郎与卿公子,也不至今日,卿公子,今日你若是离开,你我之间,便还有揖首之份,否则,梅郎孑然一身,从未交过朋友。”
“梅郎,我……”即便恼怒,梅郎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换句话说,梅郎从未对自己恼怒过,虽是自己要结交与他,相识之后,他倒是一直将自己当做好友,唯一一次对自己恼怒,便是现在。
卿云溪自恃才学过人,这些才学在梅郎面前,却分文不值,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人下了逐客令,甚至今日若是离开了,莫不是两人便要形同陌路吗?
梅郎张口打断他的话,吐出两个字:“松手。”
若是松手,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梅郎太冷淡,好不容易才将人焐热了,若是让他冷回去,只怕再没法靠近了,“重阳登高我不是有意那么做的,梅郎勿怪,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只要你肯原谅,如何都好!”
梅郎冷面不语,伸手在袖袋中拿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卿云溪认得,那是多年前自己给他的,他看着他将手移到被自己抓住的衣袂上,猛地挥手,他感到手下一轻,那一截衣袂便落在了自己手中。
梅郎冷眼看着他,道:“若卿公子不是有意的,便当梅郎是有意的,晋庭楼中,梅郎已经说得很清楚,不会再来叨扰卿公子,也请卿公子,别再来打搅梅郎。”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以为是,习惯了被都内公子众星捧月,曾以为除了子玉,没有会那样看不起自己,却忘了梅郎孤高的性子,只怕是子玉,也及不上。对梅郎说出那番话,想逆转,怕是比叫子玉乖乖听话还难。
他攥着一截衣袂慢慢收回手,“梅郎我、我不想如此的,今日是我不好,我不该想着来利用你,只要你肯原谅,你要我如何都行,你我相识十年,难道当真要自此形同陌路吗?”
梅郎勾唇浅笑,笑意疏离,他道:“卿公子误会了,梅郎与卿公子本就形同陌路,梅郎不是官场中人,卿公子用不上,梅温之事,卿公子若想知道,大可去寻父亲,梅郎干政事,不知缘由。”
“本就形同陌路?”卿云溪反问,“若是陌路之人,我会为梅郎在家中后院建歌台舞榭吗?梅郎岂能绝情?”
梅郎冷笑,“正巧,因卿公子不喜,梅郎至今未登过台,如此卿公子心下可舒服了?”
“什么?”卿云溪微怔,梅郎不登台是因为自己?梅郎接着道:“卿公子怕是忘了吧,卿公子可是说过,戏子薄情,望梅郎勿做薄情之人。”
是自己说过的话,他是不喜戏子,可却一直以为,梅郎不登台是不想做戏子的,毕竟是兵部执事之子,怎么能那般低微之人?梅郎又道:“还是卿公子以为,梅郎学戏却从不登台,也算是喜欢吗?”
卿云溪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登台做戏子并非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事,都内戏子,如同姬九伶的,看似能在世家公子之间自如应对,实则身份低下,任谁都是明白的,可梅郎如此孤傲的性子,怎么会……“你……愿意登台的?”
梅郎看着他,一如他看着他,只是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首,梅郎双眸中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竟是诧异与不解,他道:“不错,梅郎愿意做戏子,梅郎生来就是薄情之人,十年相识又如何?梅郎就是如此绝情,卿公子请吧,卿公子德高望重,都内公子皆是敬仰,梅郎今日对卿公子下这逐客令,可是令卿公子难堪了?梅郎只怕,卿公子再待下去,只会更难堪。”
“梅……”他张口吐出一个字,梅郎再次将他的话打断,道:“对了,方才卿公子问,梅郎如何才能原谅卿公子,卿公子怕是误会了,梅郎可从未敢怪过卿公子,不过……既然梅郎都已经令卿公子难堪了,不妨再让卿公子为难一番。”
卿云溪目露诧异,梅郎又道:“卿公子在梅郎与曲公子之间再选一次,如何?”
卿云溪一怔,难道是那日在晋庭楼中说的话,梅郎全都听见了?
……“梅郎从未那样有意针对过谁,即便是你真拒绝了梅家的婚事,他也不是会惹事之人,我猜想他那么做,是为了看看,在你与他之间,我会选择谁,所以我为你得罪他,就是为了告诉他,比起他,我更喜欢子玉你。”
果然下一刻,梅郎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卿公子在梅郎与曲公子之间不是更喜欢曲公子吗?怎么?这还难以抉择吗?”
他赶紧道:“梅郎若是因此事恼怒,我……”
梅郎冷声打断他的话,“原来卿公子已经选择了,那么……卿公子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