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赭衣囚服,如同猪狗一样被人驱赶着走进这座深宫之中,石条砌的宫墙一如自己父亲的铠甲一样坚不可摧,他看到的所有房子都是那么高大,红色参天的柱子上勾画着一只只玄鸟,昂首展翅飞天。
这里是威严的咸阳宫,而他却并非嘉客,父亲樊於期早年唆使成蛟造反失败后叛国而逃,樊氏宗族皆因连坐之罪受罚,女子被卖为私奴,成年男子处以车裂极刑,幼男皆处以腐刑。他从未像如今这般恨自己有个叛君弃国的父亲,恨自己姓樊。
施腐刑的隐宫在咸阳宫一处极为偏僻的地方,这些幼童皆因罪受罚,受腐刑之后能活下来的半数都要在咸阳宫中从事体力劳作,活不下来的随手埋入地中化成花肥,反正这深宫之中从来都不缺尸体来滋养花朵。
一个裸着下体的小男孩从屋里抬了出来,那孩子两腿鲜血,腿中的东西早已不见,巨大而丑陋的新鲜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将原本撒在伤口上用来消毒的草灰也冲掉了大半。只有一根中空的麦秸杆插在伤口中,以便日后伤口痊愈排尿。他记得这个小男孩是自家一房远亲,当初父亲新拜大将军,这个小男孩也随父母一同前来道贺,如今也被连累至此。
那孩子离他不到一丈,大声喊痛,双手朝裆部抓去,浑身痉挛,直挺挺的死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侍卫上前查看,低声吩咐:“已经死了,埋了吧。”
死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宣判了一个生命。目睹了全过程的罪臣之后们开始小声抽泣,由一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开始哭,逐渐扩散到整个队伍。队伍中有不大不小的骚动,士兵拿着鞭子狠狠的抽在地上用来恐吓这些孩子,从樊於期叛国的那一刻起,整个樊时宗族都注定了这样悲哀的命运。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他看准了时机,在侍卫去抬尸体埋葬的时候,狠狠推了身边的一个内侍,脚底生风一样奔跑。他不想活的生不如死。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要抓住,身体似乎已经达到了奔跑的极限,他两肋生疼,心肺要爆裂一般。
跑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宫苑,他停下脚步茫然四顾,以期盼能寻到一处隐蔽遮挡身形。
“你是何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他兔子一样仓惶转头,却看到那人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身形比自己还要矮些。
他连忙扯谎:“我只是路过。”
那人有些失望,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说道:“我以为是给我送饭的小内侍,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好饿。”
他现在也有些自顾不暇,哪里还要心思管别人的闲事。但他需要这个孩子,便哄他说:“你带我去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我就给你吃的。”
小男孩眼里绽放着光彩:“真的呀!你快跟我来!”他被牵着往这偏僻的宫殿里走去,一路上衰草连横,哀鸦乱飞。
“还没问你是谁,怎么在这个破地方?”他打量了一下男孩身上的破衣裳心想这个孩子肯定和他一样逃到此处的。
“这里是冷宫,我自小就在这里长大,听说是娘亲得罪了君父,才被关到这里来的。虽然我长这么大都没见到过君父,但我知道君父肯定还是疼我的。喏,你看”小男孩从胸前拿出一块铜印让他看,极美的篆体篆刻着“公子胡亥”四个字。
小男孩欣喜的走在他前面:“虽然咸阳宫里没人见过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肯定会有人接我离开冷宫的。”
说完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芦苇蒹葭遮蔽的水边,胡亥唤他:“小哥哥,你躲在这里肯定没人能发现你的,虽然这玉池连着御花园,但因为偏僻,连内侍都不曾来修整过。”
他往四周看了看,果然毫无人烟,又试探的问了一句:“咸阳宫中当真没人见过你?”
“自从娘亲死了之后,连送饭的内侍都是直接把饭菜从狗洞里塞进来的。小哥哥你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见到的人,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胡亥问道。
“我叫樊清欢。”他心中已经酝酿出了一个阴谋,在小胡亥转身的那一刻他举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朝小胡亥后脑勺砸去,为了活下去,他拼尽全力。他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下,温热的鲜血沾在石头上时,那吓人的嫣红夹杂着丝丝惨白在淤泥上蔓延时,他才吓的丢掉石头。颤抖着伸出手去测胡亥的鼻息,了无生机。
他快速扒下胡亥的衣服,将自己的囚衣换掉,那枚公子印也被他妥帖的放在胸前衣襟中。他把用囚衣系着大石头绑在胡亥身上,拉着他冰冷的尸体朝玉池旁的芦苇荡走去,脚踩在淤泥里举步维艰,但他没有退出,依然拖着尸体一步步走去。
他亲手把胡亥的尸体沉入水中,长舒一口气转身就要走,左脚脚腕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一眼,他面上血色尽褪,不敢回头看一眼,因为他生怕一回头看到的是胡亥的尸体攥着自己的脚腕。他尖叫一声,连滚带爬才跑上岸,低头一看才发现有水草缠在自己的脚腕上。
他从冷宫离开,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到是满脸鲜血的胡亥。
他低着头匆匆奔跑,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和迎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了。
“大胆!冲撞了长公主还不快请罪!”糖果子呵斥着这个浑身泥泞的野孩子,她心中猜想大概是哪个宫里得罪了主子被罚的小内臣。
在糖果子的搀扶下荷华起身,抚了抚衣裙,看着倒在地上的他说道:“罢了,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内臣不知是哪宫的,如此毛躁。”
“我是胡亥!”他说出这句话后,荷华脸上一阵迷茫,幸亏糖果子提醒道:“奴婢听人说当年有个胡姬欲要行刺君上,胡姬之罪足以万死,君上念在她腹中王裔只将她打入冷宫,连带着尚未出生的十八子胡亥也不喜爱了。”
荷华仔细打量了胡亥一番,发现他身上的锦衣早已不蔽体,虽然比较高,但面黄肌瘦,已经猜出八九分他在冷宫的生活了。荷华不忍心再让胡亥回冷宫受苦,便说:“君父再不喜爱胡亥,但他到底是嬴氏的血脉,断不能再让他回冷宫。”
荷华握紧了胡亥的手,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胡亥,我是你长姊,嬴荷华。”
她牵着胡亥的手回宫,命人服侍为他清洗干净。满宫中只有扶苏小时候的旧衣服能让胡亥穿,一身素白华服衬托着胡亥眉目间的英气,荷华赞叹道:“我家十八弟长大了定然也是个美男子!”
恰逢扶苏从书房出来顺道去膳房带了些荷华喜欢吃的时令水果甜品。
他刚走至宫门外,就看到荷华和一个男孩在庭院中嬉戏,荷华看到扶苏之后欢快的跑来,拉着扶苏的衣袖说道:“扶苏哥哥快来看看我们的十八弟!”
不由分说便拉着扶苏来到胡亥面前。
“十八弟”扶苏打量着面前这个小男孩:“我记得胡姬刺杀君父是在六年前,他的身高不像是六岁的孩子,倒像是八岁呢。”
扶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荷华嘲笑他多疑,伸手比划着扶苏的身高:“扶苏哥哥你才十七岁,跟那些二十多岁的武将比起来不也是一样高吗!十八弟生母是胡人,胡人本来就身高体壮,十八弟自然也不矮。”
“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胡人后裔。”
许是被扶苏的话点醒,他垂目想起沉入玉池中的那个孩子,泛黄微卷的发色和深邃异于常人的眼眶,隐藏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住。该死!他居然不知道胡亥的生母是个胡人!
荷华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一撇嘴:“小十八像咱们华夏人不好啊,他不像胡姬,扶苏哥哥你如此怀疑他。若他像胡姬,君父见到他肯定会想起被刺杀的事情,绝对会再次把他关到冷宫。对了,他有公子铜印。”
他忙将公子铜印拿出来给扶苏看,扶苏也将自己的印鉴从随身佩戴的锦囊中取出,两方印鉴对比想看,花纹镂饰一模一样。只不过扶苏的是一方剔透白玉上刻着“公子扶苏”。而另一方已经生出绿色铜锈上面刻着“公子胡亥。”
然而扶苏心中的疑窦并未消散,荷华却偏偏又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冒出来的十八弟胡亥很是疼爱。
他偷偷抬眼看了扶苏一眼,恰好与扶苏四目相对,慌忙躲闪。
更坚定了扶苏心中的想法,这个孩子绝对不是真正的胡亥!
而从今日起,真正的樊清欢已经死了,他胡亥活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