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没多长时间，许多人还穿着过年的新衣裳，但雪却不再下了。天常阴着，也搞不清究竟下雨了没有。下也下得很小，有些像雾的味道。所以雨来雨去时的脚步声就常轻得让人听不到。
父亲就是踩着那样的脚步在寒风里一路问到我们教室旁的。
那时，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课，就突然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毛蛋在这哒（里）没有？”
全班人的目光刷地聚焦到门口，门早被一张脸挤开一条缝了。在那一霎，我只觉一股热血呼地涌上我的脑顶，我的脸刷地红了。这时，一阵阵轻蔑的笑声早抑制不住地在教室里响起……这也难怪：那乡巴佬……也实在有点太可笑了！他光秃秃地穿件油腻腻的破棉袄，扣子全掉了，只用根藤条系着，却还是裸露着一大片胸膛和脖颈……裤脚上，还粘着风干的牛屎……他，刚出现在门缝的一霎，我就认出来了……
老师来到门口，老师指缝里夹着粉笔，说：“老人家，我们班没有叫毛蛋的。你下课再来吧。”
老师闭上门又讲课了，但教室里的骚动却更加严重了。同学们都互相取笑说：“看，你爹给你送馍来了。”我的头虽一直低着，但凭直觉我还是意识到那个人正把脸像一张纸似的贴在窗玻璃上朝里看着。我感觉我脸红得都快冒火了……果然，他瞅见我了。他的样子，却还像站在自家炕头，只顾大声嚷着：“毛蛋毛蛋快出来……”
同学们轰的一声笑了。我却仍装着没事人的样儿，不吭气。老师便有点生气的样子，推门出去说：“嚷什么嚷你？正上课……去去去……下课了再来找……”
我几乎是跟在老师的屁股后面跑出教室的。我当然听见了父亲那一声声“毛蛋”的呼叫，但我却没回头，只急冲冲地朝大门外走去。终于，在校门外一个墙旮旯我停住了。父亲好久才赶了上来，但我却背对着他，父亲就背靠着墙角，嗤一声擦着墙蹲了下去。我在心里说：“真不讲卫生。”嘴里却气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半天我没说什么。我当然一直保持着一个相当完美的站姿。尽管如此，我也不忘得空便提一提衣领抿一抿头发。这么一直站了好久，我的肚子还是气得胀鼓，便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来了？”我家离学校三十多里，父亲还从没到学校来过。听我的口气，父亲怯生生地说：“耽误你的学习了？”我只偏偏头什么也没说。
父亲说：“我到镇派出所去了……”父亲说着，顺手打开一个布包，包里还有两块红薯，父亲说：“你吃红薯。”我还是有点气，说：“我不吃。”父亲便笑，说：“红薯甜得很……在派出所，那个警察问我：‘你包里装的什么，抱得那么紧？’我说是红薯。他看了看笑问：“甜不？”我说：“你尝一个。”他便拣了个大的，吃了连说好。我说：‘好吃再吃一个。’他说饱了。早上来的时候，我共装了三个，你吃……”
父亲说着笑着，我的心却一阵阵颤抖。家里那点粮食，大多让我带走了。我一日两餐，虽说也常半饥半饱，毕竟吃的粮食。可怜父亲出趟远门，带的干粮竟是红薯！想着，我说：“你上镇派出所来干啥来了？”
父亲的脸色阴沉下去。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唉，德宝家又挪咱的地界了……”
我的心一下沉下去。我们家的自留地和德宝家毗邻。德宝仗着自己是小队会计，又有三个一锄把高的儿子做后盾，便常挪地界侵占我们家的自留地，为此不知和我们家吵了多少次架……现在，看着父亲脸上的青紫、棉衣上新露出的棉絮以及裤子上粘的牛屎，我依稀知道了一切，只望着父亲说：“他们打你了？”
父亲凄惨地笑了笑。父亲说：“我已经告到派出所了……警察说一有空就下来处理了……”
不知不觉间雨越下越大了。不知什么时候雨水已淋湿了我的头发；我只一任它在我的脸上泛滥也不知去擦一把。我只深情地看着父亲，原来，他一直像座山，庇护着我，我却一直像只鸡雏，生活在他的翅膀下……但在那一霎，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轻轻地叫了一声：“爹……”
父亲似乎蹲在那里歇足了力气，笑笑说：“爹难得来镇上一趟，顺便看看你……地里还有活，爹回啦。这两个红薯，你留下。”我不要，说：“爹，你一天没吃饭了，留下路上吃吧。”爹说：“你是娃娃，正长身子骨，要多吃，听话……”说毕，就转身向雨里走去了……
手里拿着那两个红薯，在雨里站着，突然，我听见有人喊我：“张志鹏，你在那儿干什么？”我说：“送我爹。”这时，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我脸上横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