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把她送回她爸爸那里去?”
王谨骞沉吟了一会儿:“至少,你得适应这种一个人毫无任何精神寄托的生活。”
周嘉鱼嗤笑:“就好像你活得多孤独似的。”
“嗯?的确。”王谨骞坦然承认,“我刚到美国的第一年,说孤独都算是夸奖。”
察觉到周嘉鱼的疑惑,他笑笑解释道:“所有人里你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天生活在一个睁眼就要看道琼斯指数的环境里,吃饭的时间还没有去厕所的时间多,那个时候你不想赚钱也毫无目标,所以最大的精神支柱就是,对未来的某一天抱有期待。”
“或者——”他拉长了尾音,不怀好意地凑过去,“你可以试着找找别的寄托?”
周嘉鱼听得认真,问得恳切:“什么寄托?”
王谨骞摊了摊手:“亲情缺失这个可能没办法了,不如你开始一段新恋情,找个男朋友?”
周嘉鱼挫败,回手就给他一个栗暴:“我跟你说认真的啊!”
她手上戴了条链子,抬手打他的时候不小心绕在他衣领的扣子上,放不下来也举不上去,尴尬得不行。
“谁也没跟你开玩笑。”王谨骞笑着帮她解开链子,看着她手上颜色鲜艳的东西问了一句,“戴的这是什么玩意?”
“五彩绳啊,带着驱邪保命,每年端午门口那奶奶都卖的,五块钱三条,你妈小时候没给你戴过?”
王谨骞略显惆怅:“没有。我妈小时候恨不得直接往我手里塞两把枪看我跟别人家孩子决裂,还能给我戴这个?”
她细白的手腕上绕着五颜六色的绳子,煞是好看,王谨骞问她:“还有吗?”
“有。”周嘉鱼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我和小月亮的,剩下一条,你要吗?”
他干脆地伸出右手,等着她给自己系上。周嘉鱼撇撇嘴,给他戴上。王谨骞看着她浓密的一眨一眨的睫毛,勾着唇角问:“心情好点儿了?”
“嗯,好多了。”周嘉鱼手指灵活地给他打了一个结,“记得之后第一个下雨天扔到水坑里,这是习俗。”
王谨骞看着周嘉鱼半抿着唇认真的样子,转了转手腕,一脸暗爽得意。
天公不作美,端午节之后的第二天就下了场暴雨,而且雨势凶猛竟然淅淅沥沥持续了好几天没停,原本就灰蒙蒙的天被附上一层水汽,更让人觉得沉闷。
周嘉鱼最近几天一直待在家里,连学校的排练都不去参加了。
窗外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窗台上,浇得阳台上的花儿散发出雨后特有的泥土味道,周嘉鱼歪在床上,捧着台平板电脑胡乱翻着,间歇把屏幕上的图片翻过来给褚唯愿看看。
“这件呢?今年春季的新款,我觉得款式还行,就是颜色亮了点。”
褚唯愿正站在周嘉鱼对面的落地衣柜前沉思,回头看了一眼果断否决:“不行,旁边开叉那么大,架着琴的时候你会走光的。”
乐团竞演大赛将近,周嘉鱼今天特地约了褚唯愿这个专业小能手来家里给她选一选演出要穿的衣服。周嘉鱼头疼,又翻了一张:“这件呢?”
褚唯愿唰唰地拨弄着衣挂,动作利落地甩出一大堆衣服:“嘉鱼姐,你是去演出,不是去参加葬礼。”
“烦死人了!!!”周嘉鱼没了耐心,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穿睡衣去好了。”
褚唯愿嘿嘿笑着手脚并用地爬进周嘉鱼的被子里,吓得周嘉鱼在被窝里惊声尖叫。
褚唯愿扒住周嘉鱼的身体不让她跑,讨好地蹭过去:“要不然我给你做一件吧?保证让你满意!”
“你少来!”周嘉鱼嫌弃地拿开褚唯愿的小爪子,“打你上大学起就念叨着给我做衣裳,咱俩一起逛街但凡是我相中的衣服有多少次是你拦着不让买说你能做更好的?从裙子到婚纱你自己算算都许诺我多少件了,你有一件做成的没有?要是等你动手,估计我比赛都结束了。”
“哪有?”褚唯愿委屈,拽着周嘉鱼身上穿着的一件素白碎花的露背睡裙,“这个就是我做的!!你穿了都一年了!!”
“嗯,是你做的。我刚买回来的窗帘都没来得及挂呢就让你塞缝纫机了。小愿愿,要不是你把尺寸做大了这衣服你能给我穿?”周嘉鱼漂亮的眼睛里盛着笑,逗得褚唯愿很是不好意思。
“你别说,还真挺合适的。”周嘉鱼低头看了眼这件穿了一年多的睡衣,满意地拍了拍褚唯愿的小脑瓜。
褚唯愿服装专业出身,眼光很独到,给周嘉鱼挑了半天也没合适的,她一时很挫败。她盘腿坐了起来,指着床上刚才自己挑出来的衣服:“这些都还能穿,要不你再想想?”
周嘉鱼掀开被子整理了一下睡衣,拿起床头柜上的皮筋绑头发,动作利索一气呵成:“行了别琢磨了,都中午了我弄点饭,下雨天不好叫外卖,想吃什么?”
褚唯愿想了想,拿起抱枕挡住脸:“想吃手擀面……”
周嘉鱼这些年一个人住,别的没学会,照顾自己的本事倒是学得出神入化。其中最让人佩服的就是她有一手好厨艺,褚唯愿是被哥哥、父母照顾惯了的,有时候和家里闹别扭也会偷偷跑到周嘉鱼这里来住几天。她记得有一年冬天大雪,她跟着周嘉鱼搬家,房子里还没装暖气,两个姑娘冻得皆是手脚冰冷。周嘉鱼那个时候就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外面系着一条滑稽的卡通围裙,说:“愿愿,我给你下碗面条取取暖吧?”
周嘉鱼的公寓不大,在市区三环,不是什么名头响亮的小区,临着菜市场和一家小学,四五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有一个延展到外头的阳台,上面被她种满了花草。褚唯愿躺在里屋环顾着这间小房子,床单和窗帘是周嘉鱼精心挑选的,厨具和一些家用小物是她趁着出国演出的机会一样一样淘小店添置的,她穿着自己给她做的棉布裙子一尘不染地站在厨房,那双被很多人以为只会拉琴的手,如今正在用力地和面,手上沾满了白色的面粉。
褚唯愿看着周嘉鱼瘦高的背影,无端感慨了一句:“嘉鱼姐姐,你这么好,怎么就没有个疼你的人呢?”
周嘉鱼开着水龙头哗哗地冲着盘子,声无波澜:“小妮子,跟纪珩东平常秀秀恩爱就得了,不带追人家里来戳短处的啊。”
褚唯愿踩着拖鞋噔噔噔跑出去,跟在周嘉鱼身后,一脸神秘:“你不去乐团,是因为学校里有你不想见的人。”
哗啦啦,周嘉鱼手上动作没停,像压根没听见似的。
“原野那王八蛋在你们学校办画展,就是这几天。我说得对吧?”
周嘉鱼拉开消毒柜,把洗好的盘子擦干净摆进去。
褚唯愿有点丧气,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痛心疾首:“嘉鱼姐,你不能这样!都分开两年了,那人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他没继续在你身边祸害你那是你的幸运!”
周嘉鱼破功,扑哧笑出了声:“褚唯愿你这脑袋里乱七八糟的都想什么呢?”她把一头及肩长发乱七八糟地团成团儿束在头顶,端着面盆伸脚踢了踢褚唯愿坐着的椅子,“让让,给我点地方。
“这几天没去学校确实是因为画展,但不是因为原野。我俩那档子事当初也有不少人知道,现在来看画展的很多都是对方熟悉的同学,人家带着老婆荣归母校,我没必要在那儿白白让人看笑话不是?原野这人,我经历一次就够了,没什么惦记不惦记。
“还有就是我最近在考虑小月亮和她爸爸的事情,没什么心思去排练。”
褚唯愿立即关切地问道:“你想好了吗?要怎么办?”
周嘉鱼把面团压得扁扁的,半晌才低头轻声说了一句:“我正在和她爸爸联系。
“王谨骞说得对,我得适应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日子,我不能,这么自私。”
王谨骞,提到这个人周嘉鱼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怅然。自那天他和她在花坛的对话以后,最近一直没什么他的消息。
这几天她晚上偶尔一个人静下来发呆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想拿出手机发信息给他,想告诉他自己想清楚了,决定把小月亮还给她的爸妈,想告诉他他是对的。可是每次想法冲到脑袋里,她总是把文字编辑好再默默地删掉,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发出去的勇气。
那种想联系又碍于种种无法去做的心情,真的让周嘉鱼,很受煎熬。
随即几天大雨,她终于像是找到了什么合适的机会发了微信给他,内容很短:下雨,手上的五彩绳要摘下来扔到水坑里的。
可是他却始终没回。
周嘉鱼是一个很怕打扰到别人,给对方带来麻烦的人,主动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她便再没有再度上前的勇气。她靠在床边透过温暖的灯光昏昏欲睡,她想,可能他在忙吧,她想,可能他手上那条绳子早就嫌碍事摘下来了吧,也对,她之前见过他几次上班的样子,永远一身笔挺、价值不菲的西装,怎么可能会戴那么一条可笑的绳子在手上。现在想想,多半是那个晚上转移她注意力哄她开心罢了。
听周嘉鱼主动提起王谨骞,褚唯愿有点兴奋:“他和你讲什么了?你们俩不吵架啦?”见周嘉鱼抿唇不语,褚唯愿又加了一句,“你不觉得王谨骞这人挺靠谱的吗?那天他和纪珩东一起吃饭还打听你来着。嘉鱼姐,我们都觉得你俩挺合适的。”
周嘉鱼错愕,失笑问道:“哪里就合适了?”
“嗯……”褚唯愿趴在桌上,一条一条如数家珍,“你看啊,他单身你也单身,咱们都是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虽然有几年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可是对方在做什么也都清楚。王谨骞这人心思深,有头脑,配你这种大条没什么智商的人刚刚好,你又不吃亏。而且最重要的啊!!我觉得小王子好像喜欢你。
“那天出去玩他怎么谁的车也不挑偏偏上了你的车?好像那天也是你俩一起玩的吧?还有,端午那天咱们一起去东三胡同吃烧烤,之前是不是他叫你出来的?咱院儿里女孩子那么多,一起混的又不是就你和我,他怎么不去找别人?”
到底是女孩,周嘉鱼局促地加快手上擀面的速度,嘴上淡定得就像褚唯愿什么也没说一样:“多说两句话、多碰面几次就是喜欢了?你别乱牵线了,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啊。”
话虽这样说,周嘉鱼却忽然想起从游乐园回来的那个晚上,王谨骞半认真半玩笑的那句话,那个时候车里安静,他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声音清冽低沉。念头至此周嘉鱼脸几乎是腾的一下就红起来了,连忙转身去开炉灶上的煤气打算烧水煮面,躲开褚唯愿的眼神,心却毫无预兆地往下沉了几分。
自己早就过了小女孩听到男孩的名字时脸红心跳的年纪,怎么现在听到他的名字这样完整地出现,反应就这么……不正常?
周嘉鱼拿出砧板恶狠狠地拍碎了一个洋葱,辛辣呛人的味道弄得她直淌眼泪,她揉了揉眼角,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褚唯愿,一如周嘉鱼一贯骄傲的作风:“我俩怎么可能呢。”
他那样出色优秀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一个自私小气的周嘉鱼呢。
而在会议室里和一桩并购案整整斗争了三天的王谨骞,忽然没控制住打了个喷嚏。
最近天气冷热交替,加上熬夜开会,王谨骞的身体有点扛不住,昨天就有些感冒症状,现在打了个喷嚏,他才隐隐觉得头疼。
江助理递给门口的文员一个眼神,示意她把空调关小一点。
“王总,事情都差不多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刚来这边的投行分部很多事情和王谨骞预想的不太一样,既然当初答应了老威尔,回国总要做出点成绩才行,首先,就要从最近承办的几起业务入手。先是连夜赶到上海和旗下几家银行进行谈判,对手中的资本进行整合以便于更好地吞并融资,然后这位刚刚入职一个月不到的王总迅速召开高层会议,在众多高层的惊愕注视下,亲身演示了一次只有在华尔街才能见到的“鳄鱼风暴”。
手下员工尚未适应这么快的行事速度,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目瞪口呆中,见证了传说中这位小威尔先生真正的实力。
短短三十七个小时,承销了两家高信用等级证券发行不说,还顺带着并购了上海新荣公司的全部黄金业务。一时间,消息甚至传到了纽约。
王谨骞看了眼时间,简短地嗯了一声:“后续你们处理,我回去眯一会儿,下午三点叫醒我。”
“好的。”江助理率先走到会议室门口给王谨骞拉开大门,“王总,下午何姿小姐就要到了,您看是先让她回公寓休息还是先来找您报到?”
王谨骞脑子正处于放空休息的状态,一时没听懂江助理说什么:“合资?跟谁合资?”
江助理默默地翻出手里的人事档案,对于老板时不时出乎意料的问题早就见怪不怪了:“何姿小姐,布鲁士先生早在一周前就安排下来的投资顾问,曾经跟您在美国一起做过几桩融资业务,也是您的校友,金融学专业硕士。”
跟王谨骞一起做案子的人太多了,在纽约的时候,通常都是他提出项目然后让卓阳负责的整个顾问团队出具评估报告,参与项目的少说也有近百人,看着履历表上那张陌生漂亮的面孔,王谨骞还真想不起来。
“让她决定,要是累了直接让司机送到公寓去休息,不急着来公司报到,别怠慢就是了。”
好像感冒的症状加重了,感觉人有点昏昏沉沉的,王谨骞把对方的资料递给助理,不欲多说,直接走到办公室里间去睡觉。
王谨骞从上海回来的时候让助理把行李和外套扔到了休息室,随身的一部私人电话也搁在外套的里兜,两天没看,电话除了电量告急以外还有一连串的消息和未接通话。
他手脚麻利地拽掉领带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翻看记录,手指在周嘉鱼的微信对话上停了停。
下雨,手上的五彩绳要摘下来扔到水坑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