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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争锋(1)

清晨,桥头正是一天中最嘈杂的时候,一艘艘小舟之中满载着鱼虾,买主或拖着板车或挑着胆子。鱼主人一声开市,到处都是买卖的讨价还价声,鱼腥味弥漫在整个桥头。

一柄青竹油布伞压得低低的,伞下人穿过几位鱼贩子,径直上了一艘浪船,身子钻入船舱,青竹伞方才合上,隐入竹帘内。

他才入内,浪船缓缓荡开。

舱内的上官曦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到来人,脸上并无诧异,也未有丝毫热络。

“前日有条船进了扬州,”她淡淡叙述道,“是从北方来的,船上的人,虽然还未查出真实身份,但锦衣卫一日之内出入其间三、四次,姿态恭敬,应该是官家的人。”

“姿态恭敬?”来人问道。

“上船之后,在甲板上更靴方才入内。”

“出入其间的锦衣卫,你可认得?”

“提刑按察使李大人,京卫指挥使王大人……”上官曦微微挑眉,“还有提刑按察副使,经历等等六七人。这等大人物到了扬州,竟然无人知会您么?”

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来人道:“好在这样的人不多,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那位卖鱼的小哥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只怕此人根本不是鱼贩子。”

“就算不是鱼贩子,只要他在扬州地界上,你们就应该找得出来。”

上官曦面色一沉,皱眉道:“扬州地界本就蛇龙混杂,我乌安帮只管水路,岸上的事儿仅凭三分薄面,不好插手太多。你道打听盯梢是件容易事么?再说,帮中前日才出了事,本就人手不够。”死的弟兄都发送了,倒也罢了,那几名受伤的弟兄却是伤情一日重过一日,请来的大夫皆束手无策,帮务多的着实令她焦头烂额。

“前日之事,我略听说一二,你们遇上东洋人,死伤数人。”

“这是本帮的事,不劳您费心。”上官曦冷然道,“能办的事情我都在办,您什么时候能放人?”

来人也不着恼:“上官堂主很急么?”

“急倒不急,但既然是交易,彼此就该拿出诚意。”上官曦加重语气,微微倾身向前,“我出身草莽,弄不来文绉绉那套,你若想耍我,我答应,我的双刀只怕不答应。”

“言重了!”来人微微笑道,“也好,我也喜欢和爽快人合作。三日之内,我会安排此事,但有个条件,你必须让你家少帮主亲自前来。”

上官曦警觉道:“为何一定要他?”

“上官堂主莫误会,我不过是帮人还少帮主一个人情罢了。少帮主不来,只怕这人犯你们就带不走。”

此时,船身微微一震,又靠了岸。

来人再不多言,俯身取了靠在一旁的青竹油布伞,掀开竹帘,撑开竹伞,施施然下船去。

听着皂皮靴在青石板路逐渐远去的声音,上官曦秀眉深颦,半晌叹了口气。

狼船缓缓荡开。

沈氏医馆,后厢小院。

“头儿怎么样?”记挂着杨程万,今夏一大早就赶过来。

大概是夜里头没睡,杨岳面容略憔悴,在井边打了桶水,掬了捧冷水扑在面上,用力搓了搓才道:“夜里一早在发烧,到天快亮才算退,睡得稳了些,你就莫进去了。”

今夏点点头,又问:“腿呢?怎么样?”

“肿得跟馒头似的。”

“啊?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

“沈大夫说腿肿是正常的,过两天就能消;发烧也是正常的,只是爹爹年岁大了,要小心照看着。”杨岳望着她,同样担忧道,“你还好吧?药丸吃了没有?有没有什么不适?”

“早就没事了。”

今夏大咧咧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心中想着要不要将昨夜陆绎的推想告诉他,犹豫片刻,终是不愿杨岳再添担忧,便按下不语。

“你去睡会儿,我来替你。”她道。

杨岳摇头道:“我不累,你还是回官驿去。如今敌在暗处,须万事小心。”

“你也是。”

因心中另有打算,今夏并不勉强,出了医馆。此时雨已渐渐歇住,她翻身上马坐稳,自怀中掏出昨日杨岳所给的芰荷丹看了又看,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将药瓶复揣入怀中,双腿一夹,马匹朝着西城门奔去。

再一次看到这片桃花林,与昨日的心境自是天差地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倒要看看,到底这对男女是什么人!”昨日今夏虽中了瘴气,但情景却历历在目,她始终不相信那会是自己的幻觉,遂决定冒险再入林中一趟,必要弄个清楚明白。

还未到桃林时,她就下了马,寻了个偏僻且有丰草之处将马拴好。

从怀中掏出杨岳所给的芰荷丹,她取了一颗含在口中,顿时一股菱角荷叶的清香在口中弥漫开来,甚是提神。又取两颗置于手心,收集草尖上的雨露浸之,将药丸化了,****布巾,最后用湿布巾掩住口鼻处,她直起身来,深吸口气,鼻端也尽是芰荷丹的清香。

“六枚丸子就卖一两银子,千万别卖假药坑我呀!”她咬咬牙,大步朝着桃林行去。

朵朵桃花带雨,愈发显得娇艳动人。

行至桃林边,风过,点点桃红纷纷而下,几片花瓣拂到她身上,其中一片沾上手背,凉意沁人,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让自己有退缩的机会,她脚步不停,径直踏入,却听得脑后有劲风,还来不及回头,已被人钳住左臂,硬生生地被拽出三、四丈远……

“送死吗!”有人严厉喝道。

声音很熟悉。

胳膊被拽得生疼,她几乎以为脱臼了,忍痛抬头看向眼前人,不由地怔了怔:“陆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绎松开手,沉着脸看她:“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昨天没死成,所以你今日特地来再死一次?”

“当然不是,”今夏拉下蒙口鼻的布巾,解释道,“我是做好了万全之策才来的。事先我已经服下解毒的药丸,又溶了药丸浸湿……”

陆绎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什么药丸?”

“就是这个……呃……叫什么名儿我忘了。”她压根就没问过这是什么药丸,只听大杨说能够解毒。

他接过小瓷瓶,倒出一丸在鼻端嗅了嗅,皱了皱眉头:“我看这东西顶多就是提神醒脑,解不了什么毒。”

“怎么可能!这玩意儿贵着呢,一两银子才卖六丸。”今夏啧啧道,“要提神醒脑,我洗把冷水脸就行了。”

陆绎无语地看着她。

今夏复把布巾扎好,闷声闷气地问他:“大人,您来此地有何事?”

“昨夜听你说有女子死在此地,我过来看一眼。”

“幸好您碰上我,要不然就危险了。您在外头等着,我去去就来。”话才说罢,她抬脚就往里走,随即被人用力复扯回来,踉跄一下。

陆绎颦着眉,恼怒地看着她:“你觉得你有几条命?”

“我觉得……”今夏居然思量了片刻,才郑重道,“按最近的情形来看,六、七条总是有的吧?”

深觉是没法和她再说下去,陆绎暗吸口气,直截了当吩咐道:“你呆在这里,不可乱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林子。”

“大人……”

今夏还欲说话,被陆绎瞪住。

“别逼我点你的穴!”他补上一句。

今夏立即噤声,往后退开两步,看他径直往林子里头走,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这瘴气很是厉害,嗓子一发干就最好赶紧退出来,。”

闻言,陆绎脚步略滞,但并未回应,头也未转地往桃花林中行去。

林中一片寂静,时而风过,片片花瓣落下。

地上湿润的泥土,残破的花瓣,还有腐烂的枯枝草叶。陆绎一双利目缓缓从上面扫过,浮动在鼻端恶臭让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与此同时,林外的今夏把蒙面布巾扯下来,原本****的布巾已经半干。她颇惋惜地想:早知如此,就不用糟蹋两枚药丸,忒贵的玩意儿。不过转念一想,晾干之后收起来,还可以留待下次再用,也不算糟蹋。

于是,她一边晾布巾一边在林子外来回踱步,时不时往里头瞅几眼。

陆绎的武功造诣比她要高出许多,这点她是知道的,但凭此他能在瘴气中撑多久,她就完全没数了。

若再过半个时辰,他还不出来,自己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今夏不放心地往桃花林里瞅了又瞅,寻思着半个时辰是不是太久了些?只赶得上收尸怎么办?陆绎若出了事,陆炳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只怕六扇门一干人等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又是一阵风过,她复将布巾蒙上口鼻,踏入桃花林中。

湿润的泥土,陆绎踏过的足迹清晰可辨,她顺着他的踪迹往里走,诧异地发现他所走正是自己昨日行过之处。

再往前行去,尽管记忆十分模糊且零落,但凭着职业本能,她还是依稀能辨认出自己昨日见到那对相拥男女的地方。

那里,空空如也。

她怔了怔,手有意识地抚上旁边的桃树,树干上几处凹陷,树皮迸裂,正是被自己昨日用刀鞘所敲。

至少说明,她不是在做梦。那么,难道是幻觉?

她慢慢靠近那对男女原该在的地方,蹲下身子,地上湿泥中最明显新鲜的脚印是陆绎的,显然他方才也来过此地,另外还有几处残缺的痕迹,其中可辨认出半个脚掌印……

脚掌?有人光着脚来桃花林?

今夏皱起眉头:这个脚掌印纤细小巧,应该是一名女子所留,应该就是那名死去的女子?

另外几处痕迹,有两处陷入泥中颇深,像放置过某种重物,还有一处浅浅的皂皮靴脚印,已十分模糊,莫非是那名男子所留?

既然不是自己的幻觉,那么这对男女呢?

今夏四下顾盼一番,未见男女身影,隐约见到桃花间陆绎的身影。

“陆……大人……”她一开口就发觉嗓子发干,暗叫不妙,还以为用了芰荷丹至少能在瘴气中撑半个时辰,不想这才一盏茶功夫就开始被瘴气所侵。

也不知是否因为听见她的声音,陆绎快步朝她这边行来,待今夏能看清他时,才发觉在桃花映衬下他一张脸白得不近常理……

他也中了瘴毒吧?她发愁地想。

陆绎加快了脚步,在距离她还有近十步之远时,猛然折了一段桃枝,上面桃花带雨,开得正娇艳。

这都什么时候,他还惦记着折花插瓶?今夏有点无语,大府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公子哥,莫非是惦记着走桃花运?

思绪未完,她看见那段桃枝挟带劲风,化为利器,径直朝她射来。

大概是瘴毒的原因,她的脑子迟缓地惊人,下意识地竟然不是躲开,而是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为何会觉得熟悉呢?她努力想——对了,那夜在站船上,九节鞭的银刃直奔咽喉时就是这种我命休矣的感觉,

与此同时,桃枝自她耳畔疾射而过,花瓣擦过她的面颊,自有暗香浮动。

一股森森寒气自她脑后升起,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响。

“快走!”

陆绎不知何时已到了她面前,拽了她胳膊急掠而出。

今夏被他拽着都快飞起来,仍不忘回头去看身后究竟是何物,这一看不打紧,惊得她几乎忘记身在何处——

眼前赫然是一条硕大无比的赤红巨蟒,小半截身体直立着,便已有人高。嘶嘶嘶,鲜红信子吞吐间,腾出一团团猩红雾气。方才那株桃枝被它精钢般的鳞片所阻,并未伤及它,蟒身擦过树身,朝他们游动过来。

逃命之余,今夏上气不接下气地感叹道:“……这玩意儿吃什么长这么大?!”

陆绎自然不会去答她的话,拽着她在林中穿梭。来时路被赤蟒所拦,无法原路折返,若一味自顾逃命反而会陷入桃花林深处,而那里是否还有更可怖之物在等着他们,则未可知了。

他试着从左右侧绕过赤蟒,无奈都这条赤蟒居然十分聪明,加上身量颇长,蟒首堵截,蟒尾拦阻,灵活之极,将他二人困在林中。

逃了一阵,今夏看出了点端倪来,喘着气问道:“大人……你觉不觉得……它好像不想吃我们,而是……在将我们困在此地?”

“发觉了。”

陆绎方才已经稍稍放缓脚步,遂发现赤蟒也放缓了速度,心中十分诧异。当下听见今夏如此说,便索性冒险停了下来。

这番急奔刹住,今夏靠着树干,气都喘不匀,其实在平日这点路程实在不算什么,但眼下身体被毒瘴所侵,自觉双腿铁秤砣般沉重。

气沉丹田,运劲道蓄满双掌,陆绎戒备地盯着赤蟒,正如今夏所说,它的确不想吃他们,正停在两丈开外,轻轻摆动身体,嘶嘶嘶地吐着鲜红信子。

今夏总算把呼吸调匀了点,头却是愈发昏昏沉沉,盯着摇头摆尾起劲“嘶嘶嘶”的赤蟒半晌,叹气与它商量道:“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是官差,有冤情要诉啊?有冤情你要说出来呀,光这么嘶是不行的。你说你都长这么大个头了,肯定有道行在身,口吐人言什么的会不会?……”

话未说完,她嘴里就被塞了个什么东西。

“别吞,含化了慢慢咽下去。”陆绎沉声道,“你别自作多情了,它不是要诉冤情,而是多半想用毒瘴把我们喷晕了,拖回窝里去。”

“拖窝里?喂它的子子孙孙?”

今夏脸色白了白,再留心时果然发现随着赤蟒吞吐,周遭的猩红雾气愈来愈浓重。而口中之物初始冰凉,此时却辣得犹如在口腔燃起一把火,这种痛苦感觉实在再熟悉不过。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她迟缓转头望向陆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

“嘶嘶——”

“嘶嘶——”

“嘶嘶——”

……

凝神细听,周围有极轻微的嘶嘶声,陆绎脸色变了变,伸手捞了今夏,跃上桃树,踩在枝桠之上,俯身往下看。

嘶嘶声越来越多,由远及近,由轻至响。

待看清往这边聚集之物,今夏腿脚发软之余,忍不住喃喃道:“……你大爷的,居然生了这么多!”

目光所及之处,一条条小红蛇扭动着身躯游过来,乍一看上去,就像赤红潮水一波一波翻涌着,与满树桃花相得益彰。

“这么多,咱们俩也不够它们吃呀。”今夏再次有“我命休矣”的感觉。

陆绎凉凉瞥了她一眼:“你还担心它们吃不饱啊?”

这些蛇肯定是会上树的,到时候……今夏望向陆绎,虽然心中尚有疑问,但眼下也不是问的时候。

毒瘴愈发浓烈,伴随着刺鼻的腥气漫上来,她一阵头昏眼花,差点栽倒下去,幸亏陆绎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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