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全排又集中到政教室开互查会。大家还是和往日一样,任章玉楠怎么发动,下面就是大眼瞪小眼默不作声。不同的是,面对面互查会一开始,门口便来了四个披挂整齐的特务连士兵,这给会场多少增加一些严肃的气氛,也给每个人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
冷了半天场,刘大虎突然站起来说:“我检举揭发。”
“你检举谁?说。”章玉楠若无其事地问。“周元照是共产党!”
“你血口喷人!”周元照腾地一下站起来。“高吾罕介绍过来的都是共产党,你是他介绍来的,这没有假吧!”刘大虎摔一把鼻涕,又说,“还有,你曾经偷偷摸摸向大共产党萧教官,不,
萧楚女借共产党的小册子看,你当我不晓得呀!后来你又把那本书借给了朱廷秀,叫什么、什么《新青年》!”
“你简直是条疯狗!”朱廷秀脸气得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这事我可以作证!”章玉楠不慌不忙地说。
霎时,门外四个士兵一下涌进门,将周元照和朱廷秀推到了讲台前边。“你们还有啥子话讲?”章玉楠阴沉沉地望着周元照和朱廷秀。周元照说:“你公报私仇,我不会怕你,总有讲理的地方!”
“你呢,朱小姐?”章玉楠翻着一双小眼。
朱廷秀一声冷笑,说:“章玉楠,你这出戏导得不错呀!”章玉楠望一眼窗外的天,半天没吱声,然后将嘴一厥,那四个士兵便将周元照和朱廷秀带了出去。
“朱廷秀不是共产党,她是冤枉的!”齐淑贞不顾一切欲向外追,被几个男生挡了回去。
“包庇共产党,罪加一等!”章玉楠冷冷地在将台前踱着方步,眼里露出一股得意之色。
从那之后,排里的气氛更加紧张,人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胆小的,走路都不敢抬眼皮。
有时,两三个人不注意碰到一起,马上散开,生怕落个串联之罪。王小天自从那天眼瞅着周元照和朱廷秀被抓,一连许多天都是恍恍惚惚的。他明知,这是章玉楠串通刘大虎搞的报复,下一步说不定该轮到他的头上。那次章玉楠和刘大虎被关禁闭,虽说他不是故意向排长打的小报告,可事实上是他和周元照把排长找去的,才使章玉楠和刘大虎被关禁闭。他恨自己那天为什么碰到了这桩事,又恨自己为什么昕信周元照的话回来去搬排长,又后悔不该脑子一时发热来报考这个黄埔军校。如今周元照己经被抓走了,说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就轮到他了,只要章玉楠、刘大虎一高兴,嘴一歪,他就得去坐牢或者被砍头!哎呀……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蒙住头在想心思,在寻求逃脱这一灾难的途径。然而,他却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昕天由命了。但他又不甘心,只好苦苦地想呀想呀!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只有他离家前父亲给他的那只祖传的怀表在胸口滴答滴答敲着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突然他眼前一亮,猛地掀开被子,连鞋也没顾上穿,光着脚就向外跑。
这会儿,章玉楠正在他的临时办公室里想主意。上次逮走了周元照和朱廷秀,又得到团长郭大荣一番夸奖,并勉励他再立新功。当时,他真有点飘飘欲仙了,就如他已经坐上了排长宝座似的。回来之后,弄一瓶酒,他与刘大虎关在屋里喝了个昏天黑地。现在他盘算着下一步该拿谁开刀,王小天突然闯进门,吓了他俩一跳。
“玉楠兄,玉楠兄……”由于走得急,王小天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嘛事情?”章玉楠表现出十分关切的样子,又搬板凳又倒茶。“那次我、我对不住你,叫你和刘大虎吃了不少苦头。你大人有大量,可别记在心上。”
章玉楠微微一笑:“那算啥子事嘛,俺早就忘记个×了!”“你真的不记恨我?”
“这是啥子话嘛!”
“如果是真的,”王小天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就收下这个,我知道你喜欢它。”
“你这是干啥子意思嘛!”章玉楠装出不乐意的样子,连连推着王小天的手,“俺说你这是干啥子嘛!”
“你要是不收下这个,就说明你还记着这事!”王小天可怜巴巴地望着章玉楠,又说,“你如今管理全排工作,也需要这个。”
章玉楠表现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说:“要不俺暂时替你保管着。”“对对对对。”王小天激动得直搓手。
第二天互查会上,正当大家都在呆呆地想心思的时候,只见章玉楠站起来,从怀中掏出王小天送给他的那只怀表,说:
“各位,这是嘛子王小天昨晚偷偷塞给俺的,叫俺不要检举他,你没想想,一只怀表就能蒙住俺的眼么?大家说说看!”
王小天一听,顿时傻了,没说出一句话,使瘫坐在椅子里……
十一
一排真真假假出了这么多共产党,大家都是把攥着心过日子。章玉楠和刘大虎更加肆无忌惮,整天两只眼瞅瞅这个瞥瞥那个,得意得很。特别在会场,两人一唱一和,弄得一个排人人心惶惶。这次清党,他俩真称得上是如鱼得水,想怎么晃翅就怎么晃翅,想怎么摆尾就怎么摆尾,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就因他俩清党有功,团长郭大荣还奖励他们每人一双翻毛皮鞋,二人更加得意忘形,说话拖长腔,走路朝天望,翻毛皮鞋踏得满营房听响。
一天早饭后,章玉楠和刘大虎临时去团部开会。临走,章玉楠安排全体人员坐在教室里反省,等他们一走,谁还有什么省好反,一个个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脸舒眉展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
太阳终于从沉重的云层里爬出来,这是几天来少有的好天气。赵蔼如活动一下臂膀,从胸中吐出一股闷气,马上觉得心中的天空一片晴朗。阴沉了这么多天,他这个江北佬对于南方经常出现的这种阴军天气还不太适应。不像他的赵冲,该阴就痛痛快快地下一场,该晴便满天找不到一块云彩。特别经历了这场政治风波,使他的心头长期处于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周元照、朱廷秀、王小天相继被逮走,赵蔼如总觉得下一个章玉楠要进攻的对象很可能就是他。因为刚来军校那天,他曾经和章玉楠有过一次误会,固然那次责任不在他,但他深知章玉楠这个人的心小得没有针尖大,他能放过自己吗?这几夜他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绑走了,又梦见周元照他们几个被砍了脑袋,到处是血……他好几次从梦中惊醒,痴呆呆地坐在床上发愣,不敢入眠。他想过,有机会一定逃出这个是非之地,可军校壁垒森严,他走得脱么?再说,即使逃了出去,他身无分文,叫他往哪里去呢!他曾经幻想如果要是能立生双翅,那可就好了!可那毕竟是不现实的。
“妈的,你们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我都快给闷死了!”肖雄站起身,一脚踹翻了凳子。
“有啥好说的,反正是肉落础板!”赵蔼如望着蓝汪汪的天。
“我不怕章玉楠那个小子,他如果找我的茬,我就和他拼命!”肖雄把于掰得“叭叭”响。
“说得对,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一向少言寡语的齐淑贞满脸愤怒,“我们要为朱廷秀他们三个报仇!”
“那你说怎么办?”程成望着远处叹一口气。“我们为什么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章玉楠和刘大虎只不过两个人,而我们四十几个人呢,还怕斗不过他俩?”
赵蔼如他们怎么也没料到齐淑贞这个文静的姑娘竟能说出这一番道理来,顿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可他俩有郭团长支持呀!”程成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取得团长支持?事在人为。他俩任凭嘴一张,说谁是共产党谁就是共产党,想逮谁便逮捕谁,如果我们大家伙联合起来的话,共同一心,不怕斗不过他们!”齐淑贞激动得双颊排红,细眉下那双善良的眼睛里此时射出一团愤怒的火焰。
“你仔细说说,我们怎么个斗法?”赵蔼如问。
齐淑贞胸有成竹,说:“我们联名写信给郭团长,就说章玉楠和刘大虎曾经劝我们不要参加孙文主义学会,叫我们参加共产党,还经常散布共产党言论…·不怕郭大荣不信!”
“如果郭团长不相信呢?”赵蔼如还觉得不踏实。“我们就写信给李济深,写信给蒋介石!”齐淑贞一挥拳头。要是李济深和老蒋都不采纳我们的意见,那我们就苦了!程成哭丧着脸说。
“妈的,怕什么,大不了一死!”肖雄低吼。
“真是那样我们也不怕,只要我们一口咬定,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们。俗话讲,法不责众嘛!”齐淑贞满怀希望地说。
“别罗峻了,齐淑贞你快写,我第一个签名!”肖雄有点急不可待了。赵蔼如进教室找来笔砚和纸,肖雄从屋里搬一张桌子出来,将纸铺好,程成砚墨,齐淑贞提笔在于,想了想,便低头写了起来。
写完之后,齐淑贞把笔一摔,将中指伸进嘴里,狠命地一咬,在纸上签上“齐淑贞”三个血字。
肖雄和赵蔼如也都咬破指头签了名。程成也想学着英雄的那种壮举,咬几次指头,都耐不住疼,最后还是用毛笔签了名。
最后,全排除了几个胆小怕事的没签之外,签名者一共三十八人。赵蔼如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激动和舒畅,他从心底佩服这个表面文静而内心坚韧的齐淑贞,他望着齐淑贞远去的背影,仰天长叹,说:
“苍天啊,保佑我们成功吧,也保佑周元照他们平安无事吧。真能如愿,哪怕折我十年阳寿也中!”
十二
毛毛细雨一下就是几天,白云山始终在云雾中晃来晃去。抬头望天,远近灰灰一片,偶尔有一两声火车的汽笛声撞人耳膜,心头惊惊的,振奋不起精神。
今天的互查会还是由章玉楠主持的。大约十点钟左右,团长郭大荣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突然闯进门来,一句话没说,便叫人把章玉楠和刘大虎绑了,章玉楠和刘大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喊冤枉。
“狗娘养的!”郭大荣上前给章玉楠左右两巴芋,“装得怪象哩,老子差一点上了你俩的当!”
“团长,俺实在是啥子、啥子冤枉啊!”章玉楠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你他妈冤枉?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郭团长,我们真的不是共产党,求你……”刘大虎直直地跪在地上。郭大荣上去一脚,把刘大虎踢得一赳起,说:“再装鬼,我枪毙你个狗娘养的!”说着拍拍腰间的手枪,“带走!”
天陡睛。清清爽爽的太阳从云层中一钻出来,便灿烂辉煌。当团长郭大荣宣布休息十分钟时,大家蜂拥而出,对着风花雪月的睛空,张开大口,狠命地吸着新鲜空气,放纵着喜悦的心情。
绑走了章玉楠和刘大虎,铲除了一大患,可全排上下并不敢为他们的胜利而欢呼。不知为何,团长郭大荣亲自坐镇一排,也许认为一排大有“潜力”可挖吧。所以,大家刚刚松懈下来的心,不免又提了起来。
之后,郭大荣轮番找人谈话。这天下午,赵蔼如被传了去。郭问:“你是不是共产党?”赵答:“我不是。”
郭又问:“你说你不是共产党有何证据?”
赵又答:“我没有证据,但我不是共产党。”郭大荣倒背着手在屋中遛着,突然说:“你们安徽的学生大多是陈延年介绍过来的,你即便不是共产党,但你经常和共产党人接近,能清白得了?”稍时又说道:“据说,你与周元照是同乡,是吗?”
是的。”赵蔼如点点头。
那你一定知道谁是共产党喽?”
我实在不晓得谁是。”
郭大荣晓着腿,稳坐钓鱼台地抽着烟斗,突然他一拍脸前的桌子,说:“放屁,不老实讲,老子把你也抓起来!”
“报告团长,学生确实不知谁是共产党,我要是有半点瞎话,任凭团长处置!”
“我要对你进行审查。”郭大荣将烟斗在桌拐磕得“咚咚”作响。赵蔼如被关进原先关章玉楠和刘大虎的那间房子,有人送吃喝,一张纸一支笔,不准随便出门,也不准别人探视。
两天一过,赵蔼如便发起毛来。那天,郭大荣当面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了他,但这种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如果没有人咬他,也许没几天就可以被放出去。可周元照也不是共产党呀,也不是被逮走了吗?如有人背后在团长面前给他赵蔼如添几句诲言,等待他的便是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