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痕的亲生父亲名叫周国庆,这个名字只有母亲燕玉兰知道,深深印在她心里二十多年,从未向人提起,包括自己的女儿。
认识燕玉兰那年,周国庆在上海闸北区一家机床厂当技术工人。由于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弄堂里一个大他两岁的、开杂货铺的小寡妇相中了他,暗中跟他相好,供着他花钱,希望有朝一日能明媒正娶地嫁给他。由于手头不缺钱,周国庆便整日不务正业,三天两头纠集一帮工友聚众赌博,曾多次被派出所拘留。他与燕玉兰的相识,缘于一场欺骗……
当时二十四岁的燕玉兰正值婚嫁的黄金季节。姐姐燕玉芬曾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小伙子,可都没成,只怪燕玉兰眼光太高。后来,燕玉芬索性也就不再热心为她做媒了。
燕玉兰有个关系不错的姐妹,姓李,熟络的工友们都亲切地叫她“大妹”。李大妹是个好事、浮夸、健谈的女人,从小在下只角的弄堂里长大,未婚,比燕玉兰也就大个一两岁。那时候,燕玉兰刚进市区工作没几年,受大妹的影响极深,逢人脱口便是“大妹说……”“大妹让我……”工友们因此戏称燕玉兰是李大妹的跟屁虫。
一天,李大妹像根蔫了的黄瓜似的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正撞见燕玉兰从水房洗衣服回来。于是,她喊住了燕玉兰,说道:“给,这个拿去。”大妹递过来的,是她平日总喜欢拿出来炫耀的那块“上海牌”女式机械腕表,精致小巧,闪闪发光。
燕玉兰瞪大了双眼:“给……我?”
“嗯,少废话,快拿去,自家用或送人都随你,不要再让我看见它。”大妹不耐烦地下着命令。
当晚,姐妹俩挤在了燕玉兰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说悄悄话。大妹小声地跟燕玉兰说,几个月来,她一直在轧朋友,那人是个加拿大华侨,表就是他送的,她跟那男人上了床,可那男人现在变了心,不要她了……
燕玉兰感到震惊,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婚前性行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摆在台面上来谈论的。不过,大妹似乎惋惜与不平远大过伤心:“赤佬,本想跟着他出去享福的……”
接下来的几天,大妹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三天后,大妹又叫来了燕玉兰,向她要回了那块手表,然后连同一封信一起塞进一个事先备好的信封里,嘱咐燕玉兰当晚七点半准时到外滩人民英雄纪念碑下,与一个叫周国庆的人见面,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问,只要把这封信交给那男人就可以回来了。
燕玉兰照办了。当晚,她准时出现在纪念碑下,那里只有一个男人孤独的背影。燕玉兰壮了壮胆走上前去:“是周国庆同志吗?”
那人转过身来,一米七六左右的身高,精瘦的轮廓,看不清面容。“是我,大妹让你来的?她人呢?”
“她来不了了,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信。”燕玉兰急于完成任务,口气生硬。
“哦……真够绝情的了,我下个月就要回加拿大了,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唉……”
燕玉兰听不入耳了,便想问问究竟是谁绝情:“周国庆同志,虽然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但作为一名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我对你是有看法的,不管你的国籍怎么变,你起码还是一个男人,而你的行为,实际上已经丢了全体男同胞的脸。”
周国庆一时没憋住,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少来了,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同志,我当上海人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海女人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你一定是燕玉兰吧?大妹差得动,又言听计从的也就只有你玉兰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也别感到奇怪,我还能报出更多的名字……你要搞清楚,现在是大妹甩我,不是我对不起她。”
“不可能!绝不可能!”
“大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还不清楚吗?她图的是我什么?你一定也知道。可是你知道吗,要带一个人出去有那么容易吗?”周国庆不紧不慢,语气阴冷低沉,“这些她一定不会跟你讲的,你尽管相信她的话好了,反正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看我无所谓的。”他看上去有些委屈和伤感。
“我是真不了解你们的事,大妹呢,平常有些事确实做得不太好……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分了,劝你还是想开点儿吧。”
周国庆突然收起伤感:“嗯,不去想了……既然都来了,陪我走走好吗?”
燕玉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个人相隔半米,沿江散步。周国庆跟燕玉兰说了很多他与李大妹之间的事,都是从大妹嘴里听不到的细节,燕玉兰自觉错怪了他。
也就是从那晚起,燕玉兰背着李大妹开始和周国庆约会。这个清秀俊朗的外表下暗藏不羁的男人,迅速勾走了燕玉兰的魂。两个人进展神速,周国庆也因此而一次又一次更改着“回加拿大”的时间表。他们始终在外滩一带活动,直到有一晚,周国庆带燕玉兰去了新闸路浙江路口一家小餐馆吃饭——就他们俩。
周国庆点了两三个小菜,还点了酒,是一小坛绍兴的女儿红,燕玉兰兴致特别好,也跟着喝了点儿。吃吃喝喝,东聊西扯,不知不觉已经晚上八点半了。周国庆跟燕玉兰说,他逗留在上海的这段时间,主要是为探亲,舅舅家就在附近,因为地方小住不开,所以只好就近租了间小屋临时住住,问燕玉兰肯不肯随他去小屋里坐坐,喝杯茶聊聊天。认识也有三个礼拜了,燕玉兰还真想去看看他的窝,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
租屋里,周国庆轻而易举地擒获了燕玉兰,占有了她的初夜,从她那并不熟练、迟钝甚至笨拙的肢体反应上,他觅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那种占有是彻底的、酣畅淋漓的……后来,她就稀里糊涂地怀了他的孩子……再后来,她又稀里糊涂地放走了他……燕玉兰哪里知道,她放走的这个男人,其实哪也没去,别说加拿大了,连上海市区也没出过。
摆脱了燕玉兰,周国庆还是好逸恶劳,还是赌博,还是常常光顾派出所及厂领导办公室。但有一点,从此他没再碰过其他女人。
老实说,是开杂货铺的小寡妇见他根本没有来提亲的诚意,就跟他一刀两断了。这样一来,也没有钱供他继续扮演海外阔佬了,尽管他的手段对付燕玉兰这类单纯女子已绰绰有余。
时间一长,周国庆经常会想念燕玉兰,回味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也曾后悔欺骗她的感情,甚至萌生过真的要娶她的冲动。但一切似乎早已是注定了的,周国庆这种人,不可能选择第二种生活,哪怕梦里再怎么向往,一觉醒来依旧走不出那个圈子,也许他本就属于那里、那个圈子。后来,周国庆很想知道燕玉兰过得怎么样,便托一个哥们佯装海外归来,顺道去探视,还捎去一封可笑的“海外来信”。
燕无痕三岁那年,也就是1988年,上海甲肝大爆发,三十多万人被感染,周国庆也未能幸免,他甚至差点儿死在那场可怕的流行疫情中。燕玉兰跟谁都没提起过,其实在那次大疫情后,她与周国庆见过一次面,那次见面竟是李大妹为他们安排的。那时,燕无痕还借住在姨妈燕玉芬的家中。
从鬼门关前爬回来的周国庆,整个人都变了,不赌了,烟也戒了,看上去也更清瘦了。他先是找到了李大妹,跟她坦白了他与燕玉兰的所有事。
大妹听后惊出一身冷汗,眼睛瞪得像永久牌自行车的铃铛:“啊?搞了半天,把玉兰肚子搞大的那个赤佬是你啊?”周国庆也不解释,任由她骂,最后求她安排与燕玉兰见面。
大妹当晚把周国庆找上门的事告诉了燕玉兰,并终于坦白了当年自己与周国庆分手的真实原因。原来,李大妹早就看出周国庆根本不是什么华侨,而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所以才果断抽身,但碍于自己的脸面,她没好意思跟玉兰讲实情,也的的确确没料到燕玉兰会步她后尘跳进火坑。这下可害苦了燕玉兰,一苦就是好几年。
周末的下午,还是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座纪念碑下,燕玉兰与周国庆再次相会了。一见面,燕玉兰就开始哭,不停地哭,也不说话。
周国庆立在碑下紧紧抱着她,直到燕玉兰哭成了骆驼眼。
“玉兰,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把孩子生下来……我不是人……”
燕玉兰不哭了,三年来的辛酸全化成眼泪流干了。她抬头望着周国庆,眼中木讷失神,多么陌生的一张脸,为了这张脸,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昂贵了。
“你滚吧,滚回你的世界去,永远也不要再来烦我,更不许来骚扰我女儿!”
这是那天燕玉兰对周国庆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说完,燕玉兰就挣脱他的怀抱,转身狂奔而去。从此,周国庆从燕玉兰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也是从那天开始,燕玉兰跟自己说:绝不再做傻女人!
燕无痕十九岁那年,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了交大女生宿舍楼下,此人就是周国庆,他竟然找到了亲生女儿。
“燕子,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也许你不相信,可能你一时很难接受……可我真的是……”交大三号门外的一间茶餐厅里,面对惊恐的燕无痕,周国庆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本来不该出现,更不该过了这么久才出现……可我没有办法,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
“大叔,您会不会是搞错了呀?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燕无痕当然难以接受。
“好吧,不绕弯子了,不绕弯子了,我承认当年确实是对不起你们母女俩,是我抛弃了你们,我也追悔莫及……可你母亲根本不给我补偿的机会,我也很无奈。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唉……我该怎么跟你说呢,你实际上还有个小你五岁的妹妹……”
“天!叔叔,您别说了,我不认识你!”燕无痕的表情恍若梦游。
“我这次厚着老脸来找你,就是想求你一件事,我求你救救你妹妹吧……”说话间,周国庆抽身离座,朝燕无痕双膝跪下。
实在猝不及防,燕无痕整个人蒙了。
原来,周国庆与燕玉兰那次诀别之后,不出一年就与开杂货铺的寡妇结了婚,次年也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倒也太平。但谁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这个比燕无痕小五岁的小女儿却被查出患有白血病。周国庆此番现身,其实,是来求燕无痕为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捐献骨髓的。
在燕无痕的搀扶下,周国庆坐回到位子上,看着他老泪纵横、羞愧难当的脸,燕无痕的心在滴血。
两周后,燕无痕在周国庆的陪同下来到医院,与素未谋面的妹妹相见了。病床上,妹妹面色苍白,拉着姐姐的手,重复着一句话:“姐姐,谢谢……谢谢你,姐姐。”
燕无痕上前抱住了妹妹,妹妹的虚弱与苍白,催促燕无痕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别怕,有姐在,没事的!乖……”
后来医生说,妹妹的生命因此可延长五年以上。
躺在病床上与妹妹一样虚弱的燕无痕,眯着双眼,对泪人一样的周国庆说:“你走吧,欠你的,还清了,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那语气,那神态,与十几年前的燕玉兰如出一辙。
这件事,燕无痕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母亲燕玉兰,如同母亲从未跟她说过她的生父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