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吕贝卡与晓薇一前一后进了房间,没关门。吕贝卡往床上一躺生闷气,晓薇坐了过来,还未及开口讲话,吕爸爸又在门外挑起了她的刺。
“刚吃好饭就躺到床上去,你属床的么?晓得啥叫‘LOHAS’?连老头子我也是晓得的,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懂么?”
(注:LOHAS,乐活,一种重视环境和健康,崇尚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Life style sofheal than dsus tain ability的缩写。)
“那你听过另外一句话么?‘饭后床上趴,活到九十八’,所以我就在想啊,那么辛苦,才多活一年,还是算了。”
“歪理邪说,强词夺理,唉……随你的便。”吕爸爸终于走开了。
晓薇关上了门,凑近了身来问:“怎么了?好象蛮僵的,小姨夫也真是老古董了,什么年代了,上网寻男朋友不要太正常哦。”
“你也看到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啊,唉,朝夕相处,没办法的。”
“父女关系嘛,总归是远了亲近了歹,多出去跟男人约会吧,这样对大家都会好一点。”
“讲得轻巧,有那么简单么?说约会就约会,你当我是婚介所的婚托呢,还是饭店的饭托?”
“我当你是幼托还差不多,人家婚托、饭托吃的也是专业技术饭,你不行的……我意思是总要多给自己创造些机会。”
“我喜欢的,死活不给我机会,不喜欢的,天天来缠我,烦也烦死了,你晓得我的,我是宁缺毋滥的。”
“好男人多得是,不能一颗树上吊死,那个Jason究竟是啥人,你又不了解,现在谈喜欢还太早了。”
“那我不管,第一感觉都没有的人,我是不会出去跟他见面的,Jason就不同,我对他有很强烈很特别的感觉,真的!”
“嗯,这我相信……那你就耐心等等,有消息随时联络我吧,阿姐帮你把把关。”
“好,不过明天我不想呆在家里了,去你家可以么?”
“明天啊……明天上午大勇来还车子,还要去做保养,下午又跟美容院约好了去做脸……”
“那明天下午我直接去美容院找你,你的年卡我也好用的,哦?”
“嗯,好吧,一道做也好轧轧三糊,解解闷气。”
(注:轧三糊,沪语,闲聊之意。)
晓薇是个极精明的女人,精于计算物质世界里的一切,衣食住行,人情世故,分分毫毫,斤斤两两。这完全是受大姨妈的影响,从小耳闻目染。她们家前后搬过两次,可搬来搬去房子始终也换不大,吕贝卡也真是不明白这种搬迁的意义何在。晓薇始终都是在小空间里成长的,人都说,幼时的居住空间与活动自由度,对一个人性格的养成是起决定性作用的,相比之下,她的心胸与度量就绝对大不过吕贝卡。
大姨妈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令吕贝卡受不了,就是那近乎病态的节约。她家只有一个卫生间,一家三口,外加不远的亲眷,如厕后的冲洗工作,她一概要求包办。大姨妈有一件特殊的工具与一项特异的本领,吕贝卡亲眼所见。她会拿一只与碗口相差无几盛满浑水的婴儿面盆,举到势能恰到好处的高度,对准马桶下水管口上某个最符合虹吸原理的位置精确地冲下去,不,那几乎堪称“飙”下午,桶壁立即呈现神奇的强劲涡流,可想而知,各种规格、形态各异的便便哪怕再顽强也都会无处容身,用水量却少得令人叹为观止。
“惊世骇俗的重口味啊。”每回吕贝卡都会发出类似折服的惊叹,每回晓薇也都会还以Justsoso的笑。
不过有一点吕贝卡是绝不用担心的,晓薇永远没可能也在她面前表演这一绝技,因为形象分值同样会在她的计算公式里骄傲地存在,且占比不菲。其实吕贝卡是了解的,这座城市,这样的妈妈不计其数,只因特殊年代生活所迫,点点滴滴,积年累月,畸形的习惯由来已久,无论如何总好过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
得了大姨妈的真传,晓薇在处理邻里纠葛方面更成为一绝,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件事至今仍被大姨妈津津乐道,仿佛若不在亲眷里炫耀,便是辱没了门楣。
她家楼下住着李家阿婆,儿子是个赚得动的生意人,对老人也是百般孝顺。可这老人天生是个劳碌命,平日里偏爱在小区里捡些破烂拿出去卖,当天卖不出就全堆在三楼与四楼之间的楼梯过道里,惹得楼上住户都很厌烦。晓薇先是忍了一阵,实在忍不下去时,一不找物业反映,二不上门去吵去闹,只转了转脑筋就把问题给解决了。她连着几日把自家的垃圾装袋后并排摆放在那堆瓶罐纸壳旁边,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你不是偏爱垃圾么?那好,连同我这份也无偿奉上。几天后,李家阿婆自觉自愿挪了地方,换来了不费火药的胜利……
“有意思,呵呵。”至今想起,吕贝卡仍会连连摇头,自言自语。
晓薇走后,吕贝卡静坐在床沿上环顾她的房间。已接连两天不许娘姨进来收拾了,乱乱的。回想大学里自己的绰号——乱室佳人,心里非但没有乐,反而有些难过。
秋天可真是个感伤的季节,会令一切意义变得模糊不堪,特别是对一个待字闺中终日无所事事的大龄女青年来讲。回忆也变得无限遥远,仿佛迈过了一个峡谷般的时间断层,深刻存在的仅有眼下的怅然与寂廖……
林迟走后,杜文方最终是被房东一如既往毫无耐心的叫门声给拖下床来的。他心知此人有个恶习,迟半分钟不开门,竟会自说自话拿备用钥匙来开门。这令文方极为反感,却因自己是新房客而不便把关系闹僵,所以宁肯自家腿脚麻利些。
杜文方住在二楼,老楼里垂直三间客房有着同一个东家,一个中年男人,姓黎,全名无人愿知,只叫他黎先生就够了。每月固定辰光来敲门,收了现钞点个头,连谢字都没一个转脸就走,跟他谈不上半点交情。
送走了房东,他也不再想回到床上,肚皮恰好也饿了,穿戴整齐后就下楼去街对过的AbberyRoad吃点东西。
(注:AbberyRoad,店名,艾比之路)
院子里Fred的军摩还未归巢。他算了算时间,心里担心起林迟来。会不会与送雪桑回家的Fred正好撞见,撞见了两人间又会发生些什么……文方终究还是在心里腼腆地笑了,自嘲多情,这才分别了多久,竟对她牵肠挂肚起来。即便Fred再放浪,总算也是个要体面的法国佬,应该做不来太出格的事。而且林迟见他又如见瘟神,避之不及。何况还有雪桑隔在当中,总不见得会给他可乘之机。
他每回从东平路出来,都禁不住要朝左方瞄上几眼。那里是一个由桃江路、岳阳路、汾阳路合围而成的三角形街心小花园,幽静的休憩之处,矗立着俄国诗人普希金的纪念碑。
他会肃穆地默念起那样几句诗文——时间的流逝没有冲淡我们朋友的桀骜,花园上空至今回荡着他高亢的声音:如果不能得到人人羡慕的世俗尊荣,我情愿做个穷困而精神富足的诗人;如果不能摒弃那卑鄙龌龊的诋毁,我就让死亡延续我纯洁高尚的灵魂。他喜欢这些句子,只因它们离他太遥远,以至于常常需要吃力地仰视。
假使天气不成障碍,他偶尔会在晚餐后去小花园里坐上一会。三张石凳,若有两张空着,他就不假思索地去。一直坐到三张都寻到了主人,特别是其中一张还黏上了一对情侣,才愿意起身离去。他喜欢脚下落叶铺满石径的秋意。
他的晚餐很简单,一杯鲜榨橙汁,两片土司,一块猪排,外加一大块土豆饼。他是这里的常客,有时早餐也喜欢来这里,更简单,玉米片,单面煎蛋或培根,外加一杯咖啡,一版报页看不完,就要匆匆离开。
今晚有些特别,店里有些冷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朝门坐,那是Fred,右手边一杯RedRum,身旁没有人。当然,Fred也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他不该此时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不是送雪桑回家了么?从门外进来时没见到他的车。
文方紧挨着门坐,只花了10分钟便用完了平常三刻钟的晚餐,两指从皮夹子里钳出一张钞票,朝今晚当值的Susie招了招,压于杯底,也不言语,起身疾步推门而去。“不要别的了?”Susie追尾的问询被他关在了门内。因为平常即使解决了温饱,他也惯例要外带一份葡挞或Pancake回家当夜点心。他只求Fred循声回望时,连他的屁帘也见不着。
(注:Pancake,一种薄饼,或煎或烤。)
出了门,他大概忘记了刚刚还在吞咽,随口抒发了一句“Shit”,然后用纸巾抹了把嘴。
回家的路上,刚才的一幕竟然给了他灵感。他与Fred同在一家店里背靠背坐着,直到付钱走人,谁也看不见谁……这正可以阐释他稿纸上那个计划的精髓。
但关键还是要让所有人都喜欢手边那份餐,并愿意为它付帐。换言之,几乎没有人是因为喜欢付帐而去那里,当然,就更加不可能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因而,他认为他找到了原先空架子一般的计划中所缺少的那个核心部分——AbberyRoad里的那份美餐,一个漂亮的、诱人的盘子。
几天前,他曾见过一位老朋友,一位投资策划师,是在驴友俱乐部里认识的,曾一道徒步穿越过西天目,那人名叫肇骏。那天,肇骏就文方私人户头里那150万元的投资去向给出过意见。
回到家中,他手握计算器,对照一份案卷,在纸上勾勾算算起来。那正是前几天肇骏交给他的投资策划案。这几天,他反复翻阅、演算,最终却得出结论——过于稳健。尽管跟肇骏反复强调过,他属于风险偏好型,可依肇骏的风格,令他确信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为激进的方案了。那天见面时,肇骏曾闪烁其辞说过半句话,“房产、股票、期货、黄金都不适合你,要么是锅大米少,要么是没有路子,还有就是技术上根本把握不了,除非是Private Equity……”
(注:Private Equity,简称PE,私募股权融资。)
文方当时没太留意,这会念起,便一个电话打过去问:“你那天讲的PE,意思是不是象这样,先做一个漂亮的盘子,然后搞点私募融投之类的Case来做?”
“嗯,大致上吧。”
“那么这倒是个启发,我想以个人信用作担保,通过私人关系网来融资,然后以商铺租售为投资标的,你看这样是否行得通呢?”
“那你最终是想借据满天飞呢?还是想做一个庞氏骗局啊?呵呵。”
“谈啥借据谈啥骗局啊?我又不搞非法集资,全搞成权益型融资,每股多少钱,认购我多少股,我按照收益率定期保证他分红。”
“呵呵,本质上有区别么?我相信你之所以相中了商铺租售,并不是因为它的投资回报率有多高,而是因为它的投资周期足够漫长,单位产权属性足够模糊,这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幌子,我有没有在瞎讲?老兄,险棋最好还是不要走,PE即使真的去做,你也要花心思去寻一个漂亮的实体项目来做,最好是你公司经营范围内的生产研发。”
“那,你说该怎么操作呢?”
电话那头好半天沉默,最后只丢给他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那天我只是随口一提,实际上,这已经远远超出我的建议范围了,朋友,只能说祝你好运吧。”
在他看来,肇骏胆子实在太小,他现在需要的只是Abbery Road里的一份美餐,“各付各的帐,谁也看不见谁”。是的,这才是一个完整的计划。而这个构想,完全是建立在一个陌生人网络的基础之上,他没有考虑过要往那个金字塔里添加熟人。可未来的几个月,他将会认识到,有吕贝卡这个足以改写他命运的美丽女人存在,这有多么难……
文方的手机在响,林迟发来的短信:“到家了,好无聊,你在做什么?”
他忽然想起一首很喜欢的诗,胡适的《一念》,便随手抄给了她:“我这心头一念,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地球三千万转!”
林迟则回:“有点想吃印度飞饼了呢,后天打我电话。”
文方大窘,又回:“好吧,看来你不懂诗,我请你吃奥林匹亚铁饼。”
一个玩笑,唤起了他浅浅的记忆。几天前在网上,也曾动用过类似的手段。也不知那女孩有没有回应,假使这样都无动于衷,那可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极品妞了。要知道,他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填出了那首词。不过此刻还真是懒得去开电脑,何况情势有变,眼下他有了林迟。他是不会知道的,那一头,那个女孩正因他这首要命的词,这会都还趴在网上苦苦地等他出现……
等不来任何音讯,吕贝卡关了电脑。她俯身捡起散落于脚下毕扎尔手织毯上的那件乳白色珊瑚绒浴衣,前几天刚刚晒过它,却忘记了穿。她将脸整个埋了进去,深嗅着衣香,上面还沾染着晴天里太阳的气息。她喜欢晴朗的秋,喜欢白天里孵太阳,喜欢将身体蜷在干燥的床单与被里间自由摩擦,令她感到舒适……
她终于有了点上床的欲望。让烦心的一天尽快过去吧,她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