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视我,我却是不能无视他们。
我在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未绾发的女孩蹲下身,“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自认为就算是我的声音不像是“水云间”的歌姬们一般好听,但是也不至于吓人吧,谁知道她本来这能算是麻木地重复动作,听了我的话之后她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上下翻飞得我几乎看不清她的手是从哪里穿进去又从哪里抽出来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慌乱与不知所措。
绝对不可能是因为陌生人的接近而引起来的羞涩,更像是被压迫久了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恐惧。
我对我的靠近毫无反应,却对我的话和肢体接触便显出不同一般的抵触,我只好后退几步,离她远了一些。
“怎么会这样?”新月扶我站起来,眼神却依旧是停留在那个仿佛被吓坏了的女子身上。
那个女子自从我从她身边退开之后便逐渐恢复了正常,不,不能说是“正常”,只能说她恢复了麻木,不再害怕,依旧是像之前一样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我一家一家看过去,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状态,好一点的会不怕我,我和他说话也好,碰他也好,对他而言就像是死物一般,没有丝毫反应。但是同样的,每一个人会对我的言语做出回答,我说我的,他们忙他们自己的,我甚至于怀疑他们是不是都是聋子。
杨柳道:“不对劲,太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这哪里是一个活人会有的样子,分明是行尸走肉才对。
奈何他们对我们卸不下心防,甚至于保持敌意,自然是问不出什么。
“走吧,去别人家看看。”
现在的宛城,恍若是一座空城。大街上除了风声再没有第二钟声音,街道上不知道多少天没有走过人了,随着风刮过扬起异地尘土。
“殿下,您看看,这哪里是像有人住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杨柳指着一家看起来像是卖绸缎的店铺道,“牌子都要烂了。”
新月心软,顺着杨柳的手看过去不由得低了声音,“……这水患来得毫不讲理,可怜这些百姓……”
我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就怕不是天灾。”
新月捂住自己的脑袋:“被快被敲傻了——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四下看了看,没有回答她,往身旁一伸手却没有抓住人,“哎——?”
我停下脚步,紧跟在我身后的杨柳和新月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一直在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的晏临江一个没留神,直直撞在杨柳的背上,他不算高,仅仅比杨柳高出半个头左右,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往后退了三步,作揖赔礼道:“在下鲁莽,惊扰了姑娘,万死难辞其咎。还望姑娘海涵。”
杨柳没有接触过这般文绉绉的人,还是一个朝廷命官,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将脸扭成了麻花。我没空管他们两个到底是想要客套一番还是直接动手解决,因为林越帆在我们身后数十步的地方和一条老黄狗大眼瞪小眼。
能并排跑三匹马的大道上中间,一人一狗都是半蹲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人一狗之间不过是数步距离,那黄狗倘若站直了,大概能有半个人高,此时顺势一跳,能咬下林越帆的鼻子。
我的心都揪紧了,不敢贸然出声叫林越帆,我怕我一出声惊扰了那只黄狗,林越帆的鼻子就真的保不住了。但是我要是不出声吧,那黄狗凶神恶煞的,瘦骨嶙峋,一看就是饿了好几天的样子,一顿肥美的肉不跑不逃地蹲在它面前,它要是不上去撕扯几口就是一条傻狗。
我站在十几步之外想着,不知道这条狗是谁家养的,感情深不深,能值几个钱,我要是上去直接把它踹了好歹,死了残了的,不知道我会不会传出一个暴虐的声名,就算是传出去了我倒是也不怎么在乎,就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在宛城待下去。倘若是我不能圆满完成任务,只怕我能父皇会把我连皮带肉一起剥了。
我这边还没有行动,那边林越帆已然察觉到了我的动静,他猛地扭过头来,兴奋地冲着我挥手。
他一有动作,那黄狗也有了反应,趁着林越帆向我招手,后腿一蹬受惊一般跑远了,身后带起的尘土把林越帆呛得咳了好几声。
我:“……”这宛城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怎么连人带狗半点惊都受不得。
亏我还以为这一人一狗都在想着怎么向对方进军攻击,没想到他们都在想着怎么样逃跑比较快速。
“不对,”听了我的分析,林越帆道,“是我在想着怎么攻击,它在想着怎么逃跑。”
我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唇角扯出一个笑,踮起脚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你比他棒。”
我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决完私事的杨柳等人也看了过来,晏临江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木讷样子跟在杨柳和新月身后一言不发,杨柳望着那条黄狗逃走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是谁家的狗,怕人怕成这个样子?”
林越帆扯着我的袖子道:“他真的好胆小哦,冲出来的时候看见我看它,它就不敢动了。我再一动,它就吓跑了。”
他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我听着他将细节有一点一点地描述完,才道:“别在大道上站着了。”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民宅,“杨柳,去敲门。”
杨柳一边往那边走一边道,“就算是一直在大道上站着怕是也没什么事儿,毕竟这条道上有个人经过才是个怪事。”
她说的不无道理,就算是你躺在大道上中央睡上一觉,怕是除了冷一点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危险。
杨柳快走两步,上前去敲门。
没有人应。
她回过头看了看我,我示意她继续敲,她只好又加大了几分力。
还是没有人应。
新月急了,上前两步,看起来恨不得自己上去砸门,“确定这一家有人吗?不会是空宅吧?”
我抬起头来看了两眼,“算了,下一家吧。”
没有人,依旧是没有人,一直是没有人。
杨柳在敲完第二十七家门依旧是无人响应之后,终于泄气了,“殿下,还要继续吗?”
走了一上午,我倒是不觉得累,不过林越帆额头上已经冒了汗,脸上也泛起了潮红,在看晏临江,他不声不响地跟着遛了一上午,没有一句抱怨,但是显然还是一介书生,到了最后脚步都乱了,脸上倒是没有泛红,早就已经白得像是鬼一般了。
“算了,先回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下午再去河堤看情况吧。”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以为最应该赞同我的晏临江居然是唯一一个反对我一件的人。
他在我面前站定,作揖道:“殿下,人命关天。视察河堤口这种大事怎能一拖再拖,臣请求立刻前往河堤,避免酿成更多的灾祸。”
我道:“但是晏大人的身体?”
晏临江依旧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臣的身体不打紧,总归是死不了。百姓的安危才是大事,是臣万万比不上的。”
都说是文人有风骨,见多了朝堂中阿谀奉承苟且偷生之辈,晏临江着实是让我惊讶,即使他一直迂腐地不肯接受我免了他礼节的建议,固执地坚守着他的“礼不可废”。难怪丞相如此看好他,的确是一个有风骨有情义之辈。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不可能拒绝,倒是林越帆……
他见我看他,抢先道:“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拉着我袖子的手又多用了几分力。
我当然没有想让他自己回去的意思,“新月,去叫两辆马车过来。”
新月应了一声扭头就走,杨柳看着她走得急,伸手抓了一下她的袖子没有抓住。低声道:“这丫头,风风火火的,也不怕出事……”
我道:“担心她啊?不然你们两个一起去吧。”
杨柳摇头拒绝了,我知道她虽然是担心新月,但是对新月的武功还是信任的,而且我还在这里,还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更不可能走了。
晏临江皱眉道:“浪费时间……”
我笑道:“叫一辆马车不过是一杯茶的功夫,这里距离河堤终究是远了些,我们走过去怕是要走到天黑。晏大人,您不会是想要摸黑视察吧?”
我无意嘲讽他,只是打趣罢了,晏临江这人虽然迂腐,但是他也不傻,一开始大概是走里走多了,有些供血不足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听我这样说,拱手道:“臣考虑不周。”也就不再多言。
我们这么多人站在达到中央终究是不好看——虽然并没有人看,我看林越帆和晏临江脸色都有些不好,于是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前的台阶道:“不如我们过去坐坐?”
晏临江不乐意,“有辱斯文,像什么样子。”
然后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过去最先坐下了。
我真的不知道晏临江这人的礼数是拿什么东西界定的,一会儿多得很,一会儿直接就将礼数做到屁股底下去了。
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想不出索性不想。
这大约莫是个大户人家,门前台阶高的很,我与林越帆多爬了两层坐下了,晏临江是直接坐在了最下层,明明是长了青苔的台阶,却被他做出了一股学堂里书桌的姿态,那一副姿态,特别想让人站直了喊“先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