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在月宫饮醉出门,独行踽踽,自感凄凉,就到了一家杂耍场闲坐。听至末场,是白云鹏的大鼓词《宁武关》。唱到周遇吉拜寿的当儿,有两句是“眼见得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这两句原出于《西厢记·哭宴》折中,本是儿女恩怨之词,用在这教孝教忠的曲子上,单论字面,固然不错,但一想来源,便觉有些亵渎古人。不过王小二先生听着,却合了当下心情,把“须臾对面,顷刻别离”八个字,讽吟几过,不由回肠荡气,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了杂耍场。
走在路上,自思和璞玉既然会合无期,离别有日,何必还因循不去,长久挨受这顷刻须臾的痛苦呢?俗语说,“千里搭长棚,终无不散之筵”。既知必散,又何必搭那千里长棚,自己就好像正在长棚底下挨磨,岂非蠢绝?想着不由下了决心。
回到家中挑灯夜坐。他本是秘府清才,宦场名士,素以文名见重当世的,这时心中一阵感触,就提笔写了一首诗道:“解脱未能真解脱,缠绵却是枉缠绵。可怜楚梦虚云雨,暂取春怀寄管弦。早识有情皆是累,但能出世便登仙。绮怀合向棹前忏,一笑拈花算悟禅。”写完又念了两遍,便觉心情安帖了许多,大有海阔天空,万缘俱绝之慨。又坐了一会儿,就自睡了。
次日午前,又到月宫餐馆,仍坐在他常坐的雅座,璞玉也照例入室招待。王小二先生定了主意,就对她直说,四川那面仍屡来电敦促,大有不能不去之势,自己无可奈何,已复电应允了,在三二日内便须起程。璞玉听着,看了他一眼,突然颜色惨变,转身就走出去。王小二明白她闻说离别,已悟自己欲去之由,故而心中伤感,悲不自胜,一时无话可说,就跑出到背人地方流泪去了,不由也有些难过。怔了半晌,果见璞玉又送菜进来,眼眶已生红晕,她放下了菜,就坐在对面椅上望着王小二先生,勉强作出笑脸,但笑得太不自然,好似内中含着多半哭的成分。王小二先生料着她八成必要挽留,或者要说伤心的话。正预备硬起心肠应付,哪知璞玉只淡淡的道:“你怎么又要走呢,前些日不是说不去了么?”王小二先生方要答言,璞玉已替他加了解释道:“想是那边情面太重,推脱不开。”王小二先生只得点头。璞玉又道:“你已答应前去,不能变卦了么?咳,真想不到你走得这样快,你预备哪天动身呢?”王小二先生听着,心里几乎给自己叫了好儿,暗想:“我真是一个疑惑鬼,竟瞎眼瞎心的爱了她两年,到如今还认定她对我有情,为我走心,经了多日的失眠思索,到今天才忍心向她道别,尚有些自惭薄幸,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是满没入心,三言两语,便问起程日期,好像正在求之不得。我这蠢才,直是走得太晚了,只可惜枉为她费了如许缠绵,日后想起来,岂不是一场大笑话?可是事既至此,我反该平心静气,给她个满不在乎,若是露出悻悻之色,倒像是栽给她了。”想着,就淡淡的道:“后天晚上,坐京汉车走。”璞玉眼珠一转道:“只有两天耽搁”,说着又寻思道:“今天是星期,我不能告假。明天晚上给你饯行,你可要赏光。”王小二先生谦辞道:“何必破费你呢。”璞玉正色道:“你若认我是朋友,就帮我,咱们一晃也认识了许多日子,总算知心朋友,这点小意思,还要推辞么?”王小二先生听她只在平常客套中表示友谊,毫无缠绵之话,心中更觉冰凉。但想若再坚辞,反显自己不好,就答应道:“好吧,明天扰你。”说着就由袋里取出纸包,递给她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一点纪念,请收下吧。”璞玉看也不看,推着他的手道:“现在不必,等明天见面再给我,我一定受的。”王小二先生只得重新带起,这才吃饭。璞玉因还有别的饭座,只出出进进的陪他,并没有珍重离别,特致殷勤之意。即是说话,也只于闲谈,更无离情表现。王小二先生满心没趣,再坐不住,就付账将行。璞玉叮嘱明晚七点,请他仍到月宫来访,自己可以告半天假,陪他到别处吃饭。王小二先生唯唯诺诺,便自走了,心中更把璞玉恨得不了。心想:“女人真是可怕,她以前装作和我脉脉含情,心心相印,我竟把她认作真实相爱,才拜倒妆台,甘为爱情奴隶,哪知受了大骗。今日她听我又将长行,不特未加挽留,连一点恋恋之意也没有。我说后天起身,她只把饯行来作敷衍,而且定在明晚,并不要我在今晚明早,勤去伴她,多作别前之聚,简直表明在明晚以前,不要见我,明晚一面,就送我滚蛋,永远耳目清静,免受缠扰了。”想着她的情形,真是令人心寒,气起来明天之约,便当不赴。但想只剩这最后一面,她虽然不好,自己在二年中,总算在她身上收过精神寄托的效果,再说既已被骗二年,又何争此一日,明天就再去和她结束这出喜剧也罢。好在我后天一走,从此寄迹南天,再不作归来之想。回首津门,便成隔世,无论是恩是怨,一例都成空花,细想倒得多谢璞玉,她若对我缠绵不解,当此别离,定要害我挂肚牵肠,怎及得现在的游行自在呢。想着就回寓去,真个收拾行装,准备长行,暂且不提。
且说璞玉近日来,犹疑于丈夫和情人之间,几把芳心碾碎,柔肠转断。这日一听王小二先生又重提南行之事,便知他已忍耐不住自己的冷淡,按捺不住本身的热情,故而仍于别离中寻求解脱。他虽淡淡说来,不露失望之色,然而内心痛苦,可想而知。当时璞玉难过之极,不知所答,就跑出到空屋中,落了许多酸泪,凝神细想,觉得已到了必须当机立断的关头,或背负丈夫,或抛弃情人,两条路必得决于今日,再不容犹疑了。想他必经过千回百转的思维,今日才忍痛前来告别,这可不比上次,绝非虚言所可挽留。自己沦落半生,只遇着一个知心的人,若在这时再作迟疑,便要永远把他失去。一行之后,从此地北天南,再无相逢之日,这件恨事,岂不使我懊悔至死,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只可拼着羞耻,实行以身相报,以心相挽了。既然有了决心,随定了办法。若在旁的女子,当然要立时向情人表明心曲了,璞玉却是心思玲珑,意致深远,天生是个内秀的人,行事恰和她的平整外貌成为反比例,在决心报答知己之后,胸有成竹,倒由张皇转为镇静。于是重入室中,对王小二先生只冷淡应付,不露形色,预备把一切热情,全都力自遏抑,等到明日饯别之时,再给他个绝望后的得意。但王小二先生怎能参透玄机,竟自悒悒而去。璞玉又自好笑,又自惊心,知道自己的半世坚贞,十年苦穷,眼看就牺牲于一旦了,于是终日恍若有思,神不守舍,像在云端飘荡似的。
勉强熬到晚间下班,回到家中,见她的瞽目丈夫,正抱着大儿玩耍,小儿已经睡了。璞玉进门脱去外衣,就要上厨房去泡茶。她丈夫因她终日劳苦,必已倦乏,硬按着她坐在床上,自己拽着孩子,到厨下泡茶。好在他残废已久,不特耳朵加倍灵敏,手足也都成为机械化,家常操作早已得心应手,这样抢着代璞玉操劳,也是常有的事。但璞玉此际却因别有亏心,见丈夫殷勤护惜,不由突感惭惶,抚着已睡的小儿,落下泪来。自思可怜的丈夫,还这样欢天喜地像平日一样的待我,你哪知无耻的妻子,已经背负了你,并且正预备欺骗你呢。明天去赴饯行送别之约,实在要作密会幽期的事,便不通宵达旦,也必流连到夜午更阑,所以在明早出门以前,必须对丈夫撒谎,说个明夜未必归家的理由,好叫他到时早伴孩儿安睡,免得坐待终宵,发生他的猜疑,增加自己愧怍。但是这种亏心的话,对着他那天真的脸儿,信任的态度,怎忍说出口呢?而且自己尚未在外度夜,今日突提出这破例的事,他未必不出疑惑。可是自己准敢断定,他便看出破绽,也只背地伤心,绝不会当面对我诘问,或者拦阻,这样就更觉自己若狠心说出,那可太残忍了。想着因为心中为难,不自知的泪落。这时恰值她丈夫抱着大儿,从厨下回来,手提茶壶,放在桌上,便寻碗替她斟满。那大儿看见璞玉的脸,忽然大声叫道:“妈怎么哭了?”璞玉猛然醒悟,忙把一手拭泪,一手对他摇摆,但已来不及了,她丈夫已变了颜色,惊惶失措的走过,拉住璞玉,连问:“怎么了,不舒服,受了谁的气?”璞玉忙假笑道:“哪儿的事,我只是倒了眼毛,大猫见我眼圈发红,就这么混说,我平白为什么哭……”璞玉虽这样掩饰,但她那瞽目丈夫,并不能瞧见她虚假的笑容,却已听出她酸哽的声音,默然半晌,才叹气道:“不用瞒我,你一定在外面受了委屈。可恨我一个男子,不能养你,反叫你出头露面,我真亏心,咳!这……这……”说着举拳自击头颅。那大儿一见,吓得“哇”的声哭了。璞玉更忍不住眼泪直掉,还得强忍悲酸,一面哄住大儿,一面安慰丈夫,坚持着自己并未有丝毫不适,劝他不要为小儿一句戏言,就那么胡思乱想。说时却将手儿偷揩眼泪,嘴里也作出好笑之语气。她丈夫半信半疑。结果也只得把这件事岔了过去,但仍说了些自怨自艾的话。璞玉恐怕勾起他的隐痛,不敢再答碴儿,只把别话打岔,哄得老小都恢复原来欢笑情况,时已不早,便收拾安寝。
这一夜,璞玉满腔心事,自然无法入睡。哪知到了夜深更阑,还觉得她丈夫也在展转反侧,料着他必是根本没信自己的辩白,仍以为是在外受屈,故而又犯了感伤的旧病。想到丈夫这样情义,自己预备说的谎话,若非铁石心肠,怎能向他开口?想不说,无奈外面又有个要命冤家无形中逼着,明日怎能安心和他相会?璞玉反复思维,就丈夫着想,深觉现时开口艰难;就情人着想,又恐他年遗留长恨。展转多时,空使碎了芳心,仍是迟疑不决,最后困倦极了,不由恍然入梦。
到次日早晨,被小儿吵醒,璞玉还得强颜欢笑哄着他们,偷眼瞧她丈夫,虽然神态如常,也没有重提夜间的事,但不断的总怔神儿。璞玉料着他仍心头悒悒,只于不愿为自己所见,故而矜持。于是心中更怕将起来。直到了上班时候,还得不到开口机会,心中焦急之下,只可退一步想,既已到了时候,惟有且去上班,到饭馆再作打算,倘若上天加护,也许给我一条两全的路,否则到了晚夕,我践王小二先生约以前,还可以设个词儿,托个人给家里送信,说我被什么事绊住,今夜未必回家。这样虽然也非善法,但总可暂且避免和丈夫对面撒谎的难堪,等到事后归来,也许我心能稍定,脸能稍厚,可以掩饰补救,比现时容易些,想着就照往日一样,叮嘱数言,便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