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顺着叫嚷声看去,发现一群人围在一棵树下,一只大黄狗被吊在半空,一个人手持木瓢,不停地往狗嘴里灌水,那只可怜狗的腹部已明显鼓胀,但它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因此帮闲的人在叫嚷着“多灌些水”,水顺着狗的喉咙进到肚中鼓鼓荡荡。民间传说狗是立命,沾土就不易死,常用来杀狗的法子就是把狗吊起来,用水灌死它,再剥皮、烹食。
刘伯温的全部心神突然被惊醒,也驻足看了几眼,就是这几眼给了他灵光,让他记起什么事来,撒腿便向仵作李全家赶去。
他风风火火地赶去只是想求证一件事,这件事若是得以解决,那么其他事便可以迎刃而解。
当李全为刘伯温这位不速之客打开房门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刘伯温劈头盖脸地问:“李全,常瑞祥的尸首到现在会烂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李全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了一会儿,根据自己以往验尸的经验回答刘伯温道:“回禀大人,如今天气尚冷,死尸不会烂得很快。”
“那么,倘若人是服毒自杀的,毒液一定会到肚中吧?”
“是的,大人。”
“那好,你收拾一下东西,马上随我去复验常瑞祥的尸首。”
他两人匆匆而行,行到半途时,刘伯温觉察此举过于唐突,很不妥当,于是临时变了主意,对李全道:“今日天色已晚,暂不去了。叨扰了你,去家小店,烫两碗酒吃,解解乏。”
李全自无别话,跟在刘伯温身后进了路旁的一家小酒店。几碗热辣辣的水酒进肚,两人身上去了不少寒意。刘伯温虽好杯中之物,却是有节有制,他了解干仵作的这帮人,时常接触血腥腐臭,因而都爱喝上两口压压恶心,所以刘伯温不住地劝酒。起先,李全还有些畏畏缩缩,几杯酒落肚后,枯黄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一双眼睛也活泛起来,舌头更是不听他的使唤,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做仵作经历的奇闻怪事。
刘伯温微笑着听他绘声绘色地讲,看到火候差不多时,突然问了一句:“这次验尸,冯德才送给你多少?”
“五百两。让我不要多事。但那五百两我是分文未动。”
“哦?不多什么事?”
“大人,我晓得你要套我的话。你是个清官,老百姓们都很景仰你,实情就对你说了吧。常瑞祥是先被闷死后灌下药的!”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
刘伯温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凭什么这样讲?”
“凭什么?凭我几十年干验尸这一行的经验。那次,我还未去给常瑞祥验尸,冯德才就派人送来银子,恩威并施,我也是有一家老小的人,不得不答应了他。在验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时,用银针刺向尸体的肚子,毫无中毒的迹象,再看他面部青紫,似是中毒后的反应,其实是气闷的症候。故此,我敢断定那常瑞祥是先被人闷死,后喂的毒。”
“好!”刘伯温喜不自禁,拍案称好。
“你有胆量在二审开堂时举证吗?”
李全犹豫了一下后又坚定不移地说:“我也豁出去了,这帮家伙为所欲为我早就看不下去,既然有你刘青天撑腰,就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两人又低声说了些细节,便各自走散了。
那么,毒药与遗书自然是假的,可是破绽在哪?
谜一样的难题依旧困扰着刘伯温,刘伯温也在为此大伤脑筋。然而,谜底却自动送上门来。
徐道白惊慌失措地前来找刘伯温。即便是神情慌乱也没忘察看后边是否有盯梢之人,确信无人盯梢后才来到刘伯温的房中。
他还未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说:“伯温贤弟,我命休矣!”
凭空里来了这样的一句,让刘伯温不明所以,问道:“道白兄,这是从何说起?”
道白长叹一声,将一桩事娓娓道来:“怪我们徐家家运多舛。家父病逝后,非但未留下一星半点的家产,反而有如山的债,这些年来我与母亲妻儿熬在苦水中,省吃省用,债务仍未还清。我为何要在冯家开馆,不过是贪图他优厚的酬谢。谁料到,今年正月被他拖进了这桩命案里。常瑞祥的那份遗书是冯德才指使我假造的。我若不干也就不会活到今天。他拿出一些常瑞祥生前所写的文书,让我模仿,事毕,给了我五百两银子。伯温贤弟,你看我该怎么办呀?”
徐道白的一番陈述,让刘伯温解开了不少疑团,他思虑了一会儿,说道:“不把冯德才法办,你会永无宁日。这样吧,你回冯府告个假,说你老娘重病不起要你回家照看几天,不要让冯德才起疑心。明、后日,我争取三堂会审此案。我就不信他冯德才这个害人精还能兴风作浪!”
第二日,轰动新昌上下、官民两方的冯常一案就要三堂会审。巷头小民盼望着这场以卵击石的较量会有着奇迹般的结果,大小官员则冷眼旁观,看蹚浑水的“刘青天”会不会就此浮沉,正如一场人们盼望已久的大戏已经准备就绪,只待开演的锣声响起。
“三堂会审”的主角自是刘伯温无疑,当大堂升起,刘伯温稳坐当中时,刘伯温先是听过原告的陈述后,便转向被告冯德才,冷冷地问:“冯德才,你可知罪?”冯德才未见有丝毫的慌乱,声色沉稳地回道:“大人在上,小民不知身犯何罪?”“常瑞祥因何死在你家?”“那日,我将常瑞祥找来核对账目。我早就疑心元宵节的公账有鬼,果不其然,三千两银子不翼而飞,我就此盘问常瑞祥,他却矢口否认,并反咬一口,污陷我,说银子是饱了我的私囊。我与他讲明日上公堂见分晓,并讲他莫要回去后携款潜逃,他却赌气似的在我家住下,讲好明日一早便去对簿公堂。谁料到,第二日一早,他就服毒自杀啦!大人,倘若常瑞祥讲明原委,我完全可以帮他将账目补齐,谁知他一时想不开,竟寻了短见。”
冯德才描绘得声情并茂,说到自己时,仿佛有着无尽的委屈,讲到常瑞祥的死,又不胜惋惜。
刘伯温略一思忖,知道这家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若没有如山的铁证摆在他眼前,他是决不会低头认罪的。
他唤来一名差役,对差役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名差役心领神会地出去了。
“一派胡言!常瑞祥为何身揣毒药前去你家,即便他贪污了那三千两公款,告上官府,也不会被处以死罪。”
冯德才倒也沉得住气,回道:“常瑞祥爱惜面子,如今做下丑事,大概自思无颜见人,只有一死了之。”
“遗书确系常瑞祥亲笔所写吗?”
“是的,大人。”
“冯德才,你把本官视作三岁孩童,在大堂上用谎话假话搪塞敷衍,今天我就要用确凿的人证物证让你伏法!”
刘伯温向海牙托请求再次开棺验尸,图帖木儿立刻大声嚷叫:“不许开棺,尸体已停放多日,丝毫无助于破案!”
刘伯温坚决要求,海牙托假装犹豫再三,最终应允。
一口深色棺材被抬至大堂上,这样的事让下边的看客们兴奋不已,又引起一阵骚动。
仵作李全上得堂来,立在棺材旁,只待刘伯温一声令下。
刘伯温冷峻的目光扫视大堂,看得堂下又恢复一片死寂,方开口讲道:“冯德才的供述中,常瑞祥是服毒自杀,那么喉咙间必有毒液,仵作,验!”
李全听到命令,手脚麻利地取出一只光闪闪的银针,两旁的差役撬开了棺盖,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腐味立时弥漫在空中,李全手持银针向死者喉部刺去,待拔出来时,银针前端已成青黑色,果然是中毒迹象。
“那么,毒药喝进嘴里,不仅仅在喉部,肚中也当有,再验!”
这话让冯德才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汗也冒了出来,这可是春寒料峭时节。李全又持一只闪亮亮的银针刺进尸体的肚子,拔出来时却不见青黑,在场的人除几个人外无不哗然,那几人是刘伯温、李全、冯德才三人。
刘伯温瞥了冯德才一眼,问道:“冯德才,为什么会这样恐怕无人能比你更清楚了!李全,将那日的隐情一一讲来!”“是!”李全跪倒在地,将案发后冯德才如何收买他如何交代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讲出。冯德才面如死灰!
“传徐道白!”打铁趁热,刘伯温又使出一记杀手锏。徐道白跪倒在堂,又将冯德才如何威逼利诱自己,那份常瑞祥的遗书是如何伪造出来的,以及听到的冯德才要杀人灭口的计划,还呈上冯德才收买他的银票。
这两人的供述、物证如同记记重锤,砸向冯德才,冯德才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图帖木儿,谁料图帖木儿竟装作视而不见。
“啪!”刘伯温用力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还不如实招供,难不成还要受皮肉之苦?”
冯德才心知自己纵使百般抵赖也是毫无用处,大不了是一死,心中又失望图帖木儿的无动于衷,也就将事情的原委全部讲出。
刘伯温已拟好了判决,让海牙托与图帖木儿过目,一个正中下怀,一个有苦难言。
“兹有新昌州人氏冯德才,恣意妄为,作恶多端,设计害死新昌州人氏常瑞祥,案发后伪造其自杀假象,收买证人,实乃十恶不赦之徒,判三日后开刀问斩!”
“好!”看客们发出一片欢呼,一场好戏有了这样的收尾,着实让他们心满意足。瘫软如泥的冯德才被差役拖出去,怒气冲冲的图帖木儿拂袖离去,暗自窃喜的海牙托踱出堂外,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刘伯温端坐在大堂上。
他的报章已上送江西行省,着实参了图帖木儿一本,把他在新昌办案所收集到图帖木儿的桩桩罪行一一上报,称图帖木儿实为朝廷的败类、百姓的对头,若不加以处置,既不足平民愤,又将遗患无穷。
然而,他不知道,一份同样弹劾他的文书也摆在行省大臣面前,不过那是来自大都的一位权贵的,责令行省对刘伯温严加申斥,也将刘伯温列了数条罪状。
不过,刘伯温秉公断案的英名远扬,在行省中声誉颇高,行省头脑思忖再三,还是将图帖木儿撤职查办,对刘伯温毫无动作,不置褒贬。
刚正不阿、断案如神的评价,再一次在刘伯温身上得到印证,“青天”的威名叫得更加响亮。浙东百姓对刘伯温的赞誉日胜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