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罢,赶忙拜倒给恩师施礼。这老者生得体魄伟岸、仙风道骨、发髻高绾,身着阴阳道袍,腰系一根水火丝绦,踏一双麻鞋。此人便是刘伯温与朱珠的授业恩师,自号天玄子。他与刘伯温以往的老师不同,那些老师不过是指点刘伯温的道德文章,都是些对经史子集浸淫多年的宿儒,天玄子却是世间奇才,文武精通,心里对正统儒学颇不以为然,对三韬六略、兵书战册却是烂熟于胸,至于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更是无不精通,刘伯温跟从他学习的多是这一类。
天玄子能掐会算,刘伯温未到山腰,他便了然于胸,因而他支使朱珠到外边采摘几个仙桃,实际上是安排这两人别后重逢。可心爱的徒儿迟迟不来,天玄子便踱出洞府,不料在这里撞见两人亲密无间的相拥。
天玄子夜观星相,看到主刘伯温的那颗星的光芒阴晦,断知刘伯温遇到了麻烦,大概是仕途受挫。故诵那首《水龙吟》,词句中已含有洞知刘伯温心境的意思。
师徒三人回到天玄子修炼之处,一个天然的洞穴群,里边宽敞阔达,冬暖夏凉。此时正值酷夏时节,踏入洞内,便有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一扫外边世界的燥热。
朱珠与刘伯温立在天玄子两旁。天玄子发话道:“阿珠,还不吩咐阿白上茶来?”
“是,师父。”朱珠朝洞外用力地拍了三下巴掌。
阿白?刘伯温的心中顿生疑云,师父这一辈子就我和珠妹两个徒儿,身边没有任何童仆,这阿白是何许人也?
还未等刘伯温向师父问个究竟,那阿白已端了个木托盘,托盘之上摆放着三盏茶。刘伯温眼见阿白,不禁哑然失笑,那阿白非是“旁人”,正是在山中用青桃袭击他的那只白猿!
天玄子见到刘伯温先是迷惑不解后又哑然失笑的神态,便知是由这阿白引起的。在一旁的朱珠快言快语道:“师兄一定是在纳闷这阿白的来历。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下山后不久,师父外出云游归来,在半山腰撞见一只云豹口中叼着一只小白猿,出于仁慈之心,师父出手从云豹口中救下那只小白猿,带回洞中,好生调养了几日,便将它放归山林。孰料这只小白猿去而复返,师父希望它在山中自由自在地活,于是又将它送走。可这只小白猿前脚送走,后脚又跟了回来,居然学着人样子对师父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那意思要长伴在师父左右。师父见这只小白猿聪明伶俐,颇通人性,也就将它收留在身边,唤作阿白。现如今,阿白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一点不比师哥在时差。当然,阿白现在跟我最要好,对我的吩咐没有不服服帖帖去办的。”
说完这些,朱珠颇有些得意。
阿白毕恭毕敬地将茶奉给天玄子,随后送给刘伯温。刘伯温本是豁达大度之人,对阿白在山道上袭击自己的事毫不计较,冲着阿白微微一笑,端起了那杯茶。最后一杯茶自然是给朱珠的。
天玄子对两位爱徒热情地招呼道:“来来,你们两人尝一尝这清明前茶味道如何呀?”
说罢,天玄子率先品了一口,随即脸上呈现极度满足和陶醉的神情。
刘伯温也紧跟着品了一口,但他脸上却流露出一种苦不堪言的表情。趁天玄子不注意,他用眼睛狠狠剜了一下朱珠,只见朱珠用茶盏掩着她那樱桃小嘴,在偷着乐。
刘伯温心知又是这个刁钻古怪的师妹与那白猿串通一气,来给自己苦头吃。
此时的天玄子已在对清明前茶赞不绝口,刘伯温只得在口头上附和,心中却在叫苦:“什么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简直就是黄连水!”
师徒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天玄子把话引入正题:“伯温,不用说,你现在必定是一肚子苦水喽?”
听到师父这样讲,刘伯温倘若在从前,定会一拍大腿,起身离座,向师父好好倾诉一番,然而,今非昔比,刘伯温已不再是昔日的莽撞少年了,经过这几年的磨炼和摔打,刘伯温已沉稳了许多。他不慌不忙地把这几年的经历简明扼要地向老师父作了一番汇报。
天玄子饶有兴趣地听刘伯温的述说,朱珠更是全神贯注地在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刘伯温从中了进士讲起,将他在高安任县丞的重要事件一一提到,在新昌州复审的冯常一案也介绍了一下,最后讲明自己辞官的缘由,刘伯温是长话短说,将重要的事情都说了。此间他还耍了一个心眼,讲自己奉父母命在老家完了婚,讲这桩事时,刘伯温偷着拿眼角余光观察朱珠的反应,他原以为朱珠会神情大变,甚至会起身离去。可实际情况却出乎他的所料,朱珠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无动于衷。
听完刘伯温的讲述,天玄子淡淡一笑,看了几眼自己的爱徒,方说:“人生的浮沉、江湖的险恶,这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你年少气盛,若不经世事的消磨终难成气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话是至理名言啊!人最难把握的便是‘进退得失’四字。只知一味地朝前闯,必将铸成大错,待到醒悟时却是无路可退了。你此次退出官场虽然出于被逼无奈,但未必是件坏事。卷土重来未可知嘛!”
“朝廷的官员居然会是这个样子,我心里好生失望!”
“哪朝哪代的弊病都是积到最后无药可医,仅凭你一人单枪匹马来整治整个朝廷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恩师,弟子总以为会有办法的。”
“咳!一个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活僵尸,医他何用?温儿,我很了解你的本色,但做事不可仅靠热情呵!你路上定是很劳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是,谨遵师命。”
刘伯温晓得师父要打坐修行了,便起身告退。
刘伯温刚走到洞外,在身后的朱珠快步超过他,丢下一句话:“你跟我来!”
那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刘伯温只瞥见朱珠阴沉的脸,心知暴风雨即将来临,只得乖乖地跟在后边。
朱珠健步如飞,一个人走在前面,将刘伯温远远地落在身后。
朱珠又折回石崖,在那株古松下站定,目光望着前方的万丈深渊。
刘伯温随后赶到,小心翼翼地站在朱珠身后静等着暴风雨的来临。
朱珠猛地转过身来,冲着刘伯温惨然一笑,淡淡地说:“刘伯温呀刘伯温,我原以为你是个敢做敢当顶天立地的汉子,谁承想你也不过是陈世美之流!山盟海誓你早就抛在脑后!可笑的是我还在这里痴痴地等!”
这席话说得刘伯温冒了一头的汗。师妹对自己的一往情深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可他也有他的难处啊,要怎么才能叫珠妹明白呢?
朱珠见刘伯温不搭话,接着数落刘伯温。
“另觅新欢也就算啦。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天下女子也不单单就我朱珠一个,我有何德何能让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大才子非得跟我这样一个村姑相伴终身呢?我真是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刘伯温,你做得没有错,你也应当这样做,我也应当这般下场!”
冷嘲热讽夹带着自怨自艾,朱珠越这样说越发显得凄苦,也越发惹人怜爱。
刘伯温将心比心地设想朱珠此时此刻的心境,感到自己纵使有天大的理由也是没理由。
“师哥,你为何那般小气,你大喜之时怎不捎个信来,好让小妹讨杯水酒吃、见识一下嫂子呢!”
尽管朱珠轻描淡写地问,但她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极度不平静。不过,与以往大不一样的是她没掉一滴泪,也许是早已哭干的缘故,也许是悲到极点不应有泪。
朱珠的一字一句都触到了刘伯温的苦楚。这件事上,他也是被逼无奈的。他父亲刘伦直到四十多岁才得他这个独子,盼望香火有继的苦刘伦是受够了,故此,刘伦打定主意不能让刘伯温再受同样的苦。在这个问题上刘伯温的母亲也持同样的立场,于是便早早为刘伯温订下一门婚事。随着刘伯温年岁的增长,女方家长多次提出让二人完婚的要求。刘伦出于对刘伯温学业的考虑,一拖再拖。待到刘伯温中了进士后,女方家长又一次催逼,刘伦也感到再不完婚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尽管刘伯温对这桩婚事是极不满意的,他一心想娶朱珠为妻,但刘伯温将此中的缘由告知父母后,刘伦夫妇却是不同意。刘伦平时开明,但在这件事上毫不让步。刘伯温又是说服又是哀求,都毫不奏效。他刚有反抗,刘伦夫妇便针锋相对,采取的措施比刘伯温更为坚决,刘伯温的母亲甚至以死逼迫,这可让身为孝子的刘伯温左右为难,终究屈服了。
这些缘由朱珠哪里会知晓。刘伯温如今见到了心上人,更听见心上人如此故作轻松地说,真如万蚁啃心。也让刘伯温回想起在家抗婚的那段苦难时光,想着想着,刘伯温便感到喉头哽咽,一阵比一阵地难受,眼圈也不知怎地就红了,他拼命想要抑制住自己不哭,可终归是徒劳,鼻子一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刘伯温触到了伤心处,即便他是颇有修为的人,也难以自已地痛哭失声。他如此毫无顾忌地大哭特哭,倒让一旁的朱珠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感到自己眼前的刘伯温不是什么老成干练的大男人而是率真敦厚的大男孩,他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地痛哭,不知道他心中受到了多么大的委屈,不然的话,他绝不该有这样的反常举动。朱珠看在眼里却是痛在心上,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哭得这样伤心,自己却爱莫能助。
刘伯温本是少有泪水的人,只哭了一阵子,心中已不像刚才那样难受,泪水也就停了。
朱珠见他的情绪平稳一些,并不再拿冷言冷语责怪他,而是换了一副小心翼翼的口吻说道:“温哥,我其实对名分看得很淡。我只是害怕失去你的爱。我很小时就失去父母双亲,一个人在江湖流浪行乞,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欺侮,直到师父领我上山,我才感到人间的温暖和真情。除了师父的慈爱外,对我而言是没有什么比你的爱更重要的,为了它,我情愿牺牲一切。今天你哭了,你哭得好伤心,却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你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你心中依然爱我,跟从前一样,对不对?”
刘伯温知道现在是讲明缘由的时刻,便将自己成婚的前前后后述说一遍,末了,他动情地说:“在与你的情感和对父母的孝顺的抉择中,我背弃了你而屈从对父母的孝顺,我不能强求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无论你怎样骂我、恨我,我都无怨言。但我只求你能明白一点,那就是我对你的那份感情真真实实存在过,并将永远在我心里!”
“哇”的一声,朱珠哭了,并投入他的怀中,紧紧地将他抱住……
古松下,斜阳的余晖里一对人儿紧紧相拥,好似化成石像般,时光对他俩而言,已经死去。
刘伯温常常坐在悬崖边,注视着脚下的云起云灭,不由得慨叹人生如这云海,变幻莫测,自己“平天下”“建功名”的愿望也淡泊了许多。辞官之后,心情多少有些不好,但回到雁荡后,寄情山水,又发现自己以往所热衷的倒不如眼前的云海真实。
日子一长,原是朱珠的铁杆同盟——阿白也与刘伯温厮混熟了,与他的亲热程度已超过了旧伙伴朱珠,引得朱珠醋意大发但也无计可施。阿白是个很不错的向导,常领着刘伯温去探幽寻险。刘伯温自以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了然于胸,哪知被阿白领着东转西转几回后,才晓得他过于自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