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很早时候我就醒来，屋里很暖和，尚未熄灭的火盆，已关好的窗。没有冷风，只有热流。我睁大眼望着帐顶，满眼都是黎明时寂寥的深蓝色。
我等父亲的第四年，已经和白渊很熟稔，常常叫他帮我打听父亲的消息，我十二岁，他十四岁，还未到束发之年，却已经比同龄的孩子沉稳了很多。
“芒夏，芒夏，你在哪儿啊？”炎热的夏时，我喜欢以玩游戏的方式来打发时间。白布蒙着眼睛，我双手乱抓了许久，院里好像上上下下都跑过了，依然没抓到芒夏。想来她是藏住了，我停下来，歇息一小会儿，又听见前方不加掩饰的呼吸声，不出意外就是芒夏了。
于是我猛然间扑上去，撞到一堵硬硬的肉墙，初察不对时，罩眼的布已经被扯了下来。
“嗯，又在玩这种游戏？”白渊拿起布晃了晃，随即丢到一旁的瓷桌上，径自坐下，脸上挂着笑。
“不然做什么？芒夏，拿回屋里去，明天继续，今天不玩儿了。”我看向已经偷笑着跑回来的芒夏，眼神是毫无威信可言的警告。
“是是是。”待她回应完，我才坐下，胸中满溢期待。
“怎么样，有没有消息？”
白渊笑望着我，但此时我没有精力去揣测他的笑里蕴含着什么，我只希望看到他点头，只希望我的等早日终结。
“没有。”他的回答一如往常，到现在，我已经明白四年前父亲的离开并没有他说得那么单纯，可是他藏得太深，以至于我们都找不到他，这个我们，包括白叔叔。
”啊，又是这样。“我长叹一口气，扑在桌上，脸朝下，期待又被瓦解，十多个季度以来持续不断的失望，又一次加重。
”会有消息的，会见到的。“白渊淡淡开口。
”就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时间不要太长啊。“我闷声回道。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我的头上。
”白渊，帮我把头上的东西弄下来。“对方没有动作，头上的东西也一直没动静。
”白渊？“还是没动静。
我抬起头，发现是白渊的手搁在我的头上，心中顿时一跳。
”啊！“于是我掉下了座位，撞到身后的大树上，引得树上绿叶晃动不停。
他是想摸我的头？是想安慰我？还是表达对我的嘲笑？还是什么？我脑中乱成一团，自然忽略了身体上的疼痛。
”你没必要反应这么大吧，路宋！“我听见他有些窘迫的声音，顿时又是一愣，脑中一片空白了。
我抬眼看他，他耳根处已然有些微红，眉头稍皱，紧接着又起身走向我，伸出手，还很别扭地别过头，微红的耳更加一览无余。
我借着他的手站起来，此时才察觉掌上疼痛。
”你刚刚是干什么？“我先挑要紧的事做，手上的伤一会儿再说。
”你手刮出血了，先处理一下。“
”喂，你先告诉我你刚刚是在做什么啊！“
”芒夏！拿瓶金疮药过来！“
”白渊！“
”路宋！”
到这里我已经笑得不可遏制了，他扶着我坐下，自己也坐在我旁边，捏着我的手不放，耳根依旧是红色，未消退也没有增加。
“你还笑？”他咬牙切齿暗恨的声音又传过来，我才稍微收敛一些，任由他摆弄我的手。
“少爷，药。”芒夏将药递给他，自己也憋笑站在一边。
“手，摊开。”他寒声说道。我照做，同时偷偷抬眼看他的神情，那副白皙的面孔终于染上红尘之色，增添不少人间烟火之感。
“很好看？”
转头直面我的那双眼，没有深藏的冷意，只有让人心安的无奈，他挑眉，摇摇头又转过头，继续处理我的伤口，药物冰凉的触感和他温温热热的手触动着我的神经，突然有些语塞，于是不再言语，笑意也不见，只是等他擦药，再换上另一只手。
“白渊，要是我父亲来接我了，我们是不是就没有联系，慢慢地就不再是好朋友了？”我趴在桌上，突然问道，垂下的眼一直盯着桌面，静静等着白渊的回答。
“你想得倒是挺远。”他没有正面回答。
“是不是？”我再一次问道，带着底气不足的语调，不服气地问。
“把那只手给我。”他放下处理好的手，在手上又揽了点儿药膏。
“不回答就不给。”
“嗯？”
“快说是不是啊！”我又问一次。
“不是，那种事情，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笃定，脸上满是认真，我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他没有等我将手伸过去，而是俯下身将我的手拉过去，又开始仔细而又缓慢地擦起药。闷热的风卷起地面上的尘土，树上的叶轻声作响，毒辣的阳光又一次透过云层洒下来，我的身心却一片舒畅，清凉的来源是白渊。
“白渊啊。”
“嗯。”
“明天继续帮我打听父亲的消息吧。”
“好。“
”下次安慰我不要又惹我笑了。“
“没有安慰你。”
“是是是，白大少爷怎么会安慰我呢。”
他又闭上嘴不再回复，初显成熟的脸，一年比一年清晰的轮廓，稍带清冷质感的脸庞，在我眼中，愈发真实起来。
”擦好了，下次自己注意，我不想又帮你擦一次药。“他将药瓶收好，拿给一旁的芒夏，回头又转向我，眼神带着浓浓的警告。
”路宋。“
”欸，小的在。“
”今天的事，不能给别人说。“
”噢，好嘞。“我轻拍桌子，以示诚意。但是芒夏说的不算在我头上吧，我心下暗喜。
”芒夏也不能说。“我垮了脸。
”你的猫猫狗狗，老鼠，虫子什么的也不能说。“
欺人太甚！
”不，不能这样。“
他脸上寒意更甚，转瞬又稍缓神色。
”你保证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玩一圈。“他笑起来，表面上是找不出丝毫破绽的和善。
我权衡片刻，做了决定。
”那我要现在就去。“
”好。“
他伸手，我接住，将芒夏甩在身后，出了送麓院，直奔府邸大门。我听到白渊已经有些低沉的笑声，这一路上，就留下了许多无法言说的喜悦，可能是他的，但大多是我的。
我也希望，父亲即使把我接走，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可是又过了几年，父亲自己走了，走向地府，把我撂下，但我多年来一直坚信的友谊，还是土崩瓦解，所以有人说，不管过程怎么样，结局全都一个样。
先前的深蓝色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只是这时我已不想睁眼，于是又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