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向来时日短，此时，太阳才刚微微西垂，暮色已经悄然为天空披上了夜衣。
微光照射下，青衣男子屈手而立，晚风卷起了他的衣袖，背影姿意，却也有说不出的寂寥。
“来吧，启程了……”
无修起唇轻语，不大的声音，却是奇异般的使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距离晌午已过去三个时辰了，告别也总得有个限度。
本来仅需留一两个时辰的时间下来告别便可以的，但无修自认当年也是从这一步走来的，心中多有感触，方才多给了他们些时间，否则也断不至于拖到如今。
场中仍有细碎的呜咽声传出，无修全当未闻，挥手一招。
“昂……”
一声嘶鸣，远处半空的云层中立即被音波震扯出一个长长的卷曲。
尖锐的吼叫声，将众人脑袋震的发昏，妇人孩童们俱是情不自禁捂住了耳朵，眼睛却又紧紧的盯着天边橙色余晖中的那个“小黑点”。
“小黑点”朝着众人极速奔来，初时在天边什么也看不清，一眨眼的功夫，便露出了它的真容……
两兽拉着车驾直跨天际，龙头、马身、麟脚，形状若狮子，毛色呈灰白，端是威武霸气。
“貔貅！”
一孩童没忍住，跳脚高呼了起来。
竟是传说中的上古瑞兽，貔貅！
这下不仅一干妇孺傻眼了，连赤妃都惊的捂住了嘴。
前世在现代她见过的东西固然很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她都有幸见过，所以无修摆阵的时候虽然有趣，她也不觉稀奇。
但貔貅可就不一样了，无论在现代或是这里，都有貔貅的传说，可却是谁也没见过的“神物”。
眼睁睁看着传说中的“神物”朝着自己踏云而来，恐怕任谁也压不住心中的惊异吧。
此时，车驾自西面飘飞而来，云遮雾绕中不断闪现出碧彩霞光，夕阳与霞光毫无维和的交融在了一起，使人根本无法看清两兽身后的车驾，如梦似幻，神异无比，自有一番仙家气派。
方启皱眉轻呼“貔貅？”
这宗门未免也太过奢侈了吧，貔貅在神兽一类中虽只是尾末之流，但其好歹贵为龙子，跟脚不凡，焉能被人驯服拉车？
“不是貔貅。”
无修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莞尔笑道：“是貔良，只是继承了貔貅的一丝血脉而已。”
这些常识作不得假，方启入宗以后，早晚会知道，与其在这种地方蒙骗他，逞一时之能，倒不如光明正大的赢回脸面来得漂亮些。
“哦。”
闻言，方启舒眉安然了。他就说嘛，真是神兽拉车还得了？
无修的脸瞬间僵化了。刚才还是满满的求知语气，突然又变的这么淡然是什么鬼！就不能好好说话嘛！
碰
正巧车驾落了地，无修简直不想再和方启多待一刻了，颇是气急的朝十人挥挥手道：“上车！走了！”
图留下一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完全不明白怎么无修突然又变了脸，心中不禁暗骂无修是疯子，变脸比变天还快。
而当事人一脸无辜的和赤妃告别后，径直上了车，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又得罪了无修一次。
……
方启一步跨入车内，意料之外，内里的空间格外的大。
桌椅茶点一应俱全，摆放的整整齐齐，甚至角落和墙上，还陈设着花瓶、字画一类装饰，很是美观大方，若非是他刚刚才进来，都简直不敢相信这只是一辆车驾了，因为这里的摆设几乎是宫里一个小型会客厅的标准了。
平日里的习惯让他抬脚便坐上了靠窗的座位，并就势坐下闭目养神，静候无修和试炼通过的其余九人。
说实话，人人都道他寡情，其实与人人厌我，我厌人人的道理相同，他也颇是不屑他们眼中的“真情”。
像现在，难不成他们哭哭啼啼，便会使结果发生什么改变不成？既然是没可能发生改变的事，又何必这般拖沓浪费时间。
要真那么舍不得分开，直接抱回家去喂奶得了，既想着求仙，还想着一家团圆，世上那有这等好事。
想到无修黑着脸一个个的把那九人给抱上车的模样，连方启万年不变的脸，也微微勾起了一丝弧度。
正想着，便已经有人掀帘而入了。
方启定神一扫，居然是那名叫田芳芳的女童，女童虽才八九岁，但观其长像已是有了芳华初绽的前兆，此时，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抬头见方启看着她，便是一愣，随即又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旁边有人吗？我坐可以吧。”
田芳芳擦擦双眼，指了指方启左边的座椅。
方启点点头，他还不至于尊贵到自封“高人一等”的地步，况且田芳芳的试炼成绩和他也不差什么，真入了宗门，两人怕是在待遇与地位上，应该是一样的，再不济也轮不到他对田芳芳指手画脚。
多一个朋友，远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
田芳芳落座后就安静了，愣愣的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面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几人，一直待到方启都开始不耐了，无修才沉着脸携着两个孩童上了车。
“吃食你们自取，不要太吵。”
大概是烦透了他们，无修放下一句话，便出了车厢，连多看一眼后面的心情也没有了，想来应该是打算在外面坐着，不打算再进来了。
方启已经隐约可以想象得到他被一群妇人围哭的画面……
就这样，无修出去不到五息左右，车内开始轻轻摇晃起来。
启程了……
方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睁开眼撩起窗边的布帘。赤妃亭亭立于台前，美目流转间，尽是绝代的风情，许是看见了方启，本来凝重的表情也稍微放松了些，扯了扯嘴角，到底还是没笑出来。
忽然，方启敏锐的察觉到车内有数道针芒般的目光紧盯着他。
转头一看，六七个孩童正怯生生朝他投来探视的目光，见他望去，急忙作一副“我什么也没做的”表情，有一个男童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被逮了个正着，霎时间便通红了一脸。
“我、我，没……”
方启认得他，肖覃，心性也有上等，算得上极好的评价了。
“没什么两样吧？”
“啊？！……”
许是没想到方启会开口，肖覃本就通红着的一张脸更是如个大柿子一般，说话也支支吾吾起来。
“我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见肖覃窘迫的发紧，方启言语间又放轻了几分，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打趣。
“没……不”肖覃张张嘴想说没什么两样，又想起对方是太子，怎么会和他们这些平民一样？遂又改口，结果本就紧张的口齿不清，这下更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年生得一双虎目大眼，此刻涨红了脸，瞪大着眼，甚是喜人。
连方启都有些为他担心，那眼珠子可不是一副要落了下来的模样嘛！
“呵呵……”
他不由得低笑两声。
先前已提过太子殿下容貌惊人，一干孩童何曾见过这么俏的哥哥，这一笑可晃花了一室孩童的眼咯。
方启五官生得像极了母亲赤妃，精致而不会小气，勾人又不显媚态，一笑便犹若天山上的冰莲霎那绽放，空谷幽境中的碧湖阳春融雪了般，直叫三魂去了七魄，好不惊艳。
其实由于方启容貌偏向赤妃多一点，本应是有些显女气的才对，也幸得他继承了赤帝的金瞳和眉眼间的刚毅，才能说是俊美不凡，否则男生女相，反而不美，即使旁人怯于赤帝、赤妃的威严不敢明贬，暗地里也难免不会诟病些什么。
“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难不成我是还能有异不成。”
方启收敛了笑声，脸上却是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
被开口一惊，众孩童这才回过神来。
本想着这事就这么了了，不防一女童高叫道“不、不一样的！”
这女童年纪应当不大，或是五六岁左右，穿着颇是富贵，一脸娇憨的模样，叫人一眼便知其是官家大户出身。
此刻，女童有些生气得高喊着“不一样……不一样。”
哦？
方启淡笑不否的转头望去。
见那小哥哥望向自己，女童还因刚才高呼而发红的脸上有了些骄傲，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手指着周围的孩童道：“你们可都没小哥哥漂亮！”
漂亮？
十人中有四个女童，除田芳芳稍微大点外，其他三人都是牙还没长齐的小丫头，家里想来也没怎么管束过她们，听了女童的话后，暗觉有道理，竟是都出言高呼“对，没大哥哥漂亮！”
“没大哥哥漂亮！”
……
一时间车内吵得不行。
几个男童心中隐约觉得漂亮不能形容男孩子，却又因为年纪小，也不知怎么反驳她们，个个涨红着脸不知怎么办。
田芳芳没有搭话，悄悄转头看了看方启，发现方启脸上没有不悦，方才松了口气，心中直道这群熊孩子太会损人了。
这般夸一个男孩漂亮可不是损人损的厉害吗！
方启面上淡笑，心中暗搓搓的却是一阵郁结。
幼时五官没长开时，父皇母妃便总是打趣他漂亮的不像个男孩，他极力反抗也是无用，虽然之后几年他便脱了雄雌莫辨的童样，但也因此甚是不喜别人评论说他漂亮的话。
眼下三个个女童神色激动的大呼别人没他漂亮，生怕他听不到似的，而且还是出于好心，看着她们娇憨、献宝的模样，他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还能怎么办，只能暗自苦笑摇头呗。
罢了，罢了，全当是童言无忌，无心之失吧……
“你们太过放肆了……”肖覃许是突然想到方启的身份，虎目瞪的溜圆，红着脸大吼起来“太子殿下是你们能评头论足的吗！”
一众孩童这才想起自家母亲交代的事情，三个女童回头看看方启，颇是有些无措和紧张，有一个女童眼泪都快蹦出来了。
到底是孩子心性，他哪儿能真生气啊，和稚童认真，不是自己找气受吗。况且现在离了家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拿什么去怪罪别人。
“无妨，你们聊你们的，无须因为我在就拘谨。”
抿嘴一笑，方启朝他们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介意。
在孩童的世界里，权利根本就没有明显的分割线，那怕自己母亲都叮嘱了要尊敬太子云云，也不过是记得一时。
方启一摆出和善的态度，很容易就模糊了太子这个身份在他们心中的不同。
女童们听了方启的话，顿觉扬眉吐气，示威般的朝着肖覃一众男童们道“大哥哥都没说什么，你们管得着吗！”
比起太子殿下，女童们显然更喜欢大哥哥这个称呼，怎么说呢，或许因为……更有人情味些吧。
车内种种暂且不提，在外做着“车夫”工作的无修却是行至了大夏边境—无涯海。
一座厚重的石碑高高屹立于海中央，谁也不知它隐藏在海底的部分有多大，只是凸起在海面上的一角便是数十丈有余，其上龙飞凤舞的雕刻着‘无涯’两个斗大的楷文。
此时夜幕已然彻底笼罩了大地，朦胧月光之下，大海余波依旧奋力不懈的拍打着碑文，激起滔天浪花，最后又散落海中，当真是好不壮观！
人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无涯海亦是见首不见尾的，号称天地相接之处。
朝廷早年也曾派遣过数波使者远征无涯海，却是从来没有过谁能安然回归的，俱是出海便没了踪影，到后来也不得不放弃这片海域。
感受到车驾停的有些久，方启轻轻掀开帘布探了探，发现无涯两个大字不觉有些惊讶。
国都离无涯海可是有千里之遥，眼下不过一个时辰，竟是行了这么远。
此刻无修终于动了，他凭空而起，飘离了车驾，海风大作中，他稳如泰山，右手翻转，一道神龙咬尾的令牌浮现掌中，令牌古朴而厚重，叫人一看便知不凡，而不时泄露出的丝丝威压，更是仿佛真龙临世般，让人直冒冷汗。
“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