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那天,早起就阴沉沉的,到中午更是暗得厉害,天上开始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王璐璐头天就约了大家今晚来她家聚餐。中午饭刚吃完,王璐璐就拉着林嫣去买菜。
社区里的菜店早就关门了,两人冒着雪去附近的超市买了涮菜、牛羊肉等。王璐璐又买了好些猫粮,她担心天太冷,小区里的流浪猫找不到吃的。
她们逛完超市出来的时候,树上、地上都已经白了一层,那些枝桠光秃的树木,此时如同开满了层层雪白的梨花。
等她们回家歇了一会儿,再把涮火锅的食材收拾好,墨然和赵乾也过来了。郭佑今天值班,说去采访了,估计会晚点到。
吃火锅不像炒菜那样费时间,只等郭佑来就可以开吃了。看看时间还早,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王璐璐提议去看看社区里那些流浪猫,顺便给它们送点吃的过去。
她平时喂猫的地方,就在小区里的一个圆形花坛边。花坛边放着两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里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王璐璐把盒子里的雪擦干净,把买好的猫粮倒在盒子里,放到花坛边的枝叶底下。
担心猫粮一会儿就会被雪盖住,她又把购物袋撕开,搭在万年青的树枝上,临时做了一个遮雪的棚子。林嫣也在一旁帮着忙。
终于都弄好了,她站起来,舒了一口气似的说,“这些猫粮够它们吃几天了。”
赵乾和墨然站在一旁聊天。见她们弄完了,赵乾说:“你老来喂它们啊?流浪猫那么多,你喂得过来吗?”
王璐璐回答,“基本每周一次吧。不光是我在喂,小区里有好几个阿姨也在喂呢。”
她有些愤愤然地又道:“这些流浪猫好多都是别人养的,那些人养的时候觉得好玩,养到后来就嫌麻烦给扔了,你说缺德不缺德。他们也不给猫做绝育手术,流浪猫可不就越来越多嘛!”
她一边收拾着剩余的猫粮,一边冲着他们三个人道,“你们以后要是养小动物,可千万别这么干。要是没想着能养它一辈子,最好就别养!”
“你看,一说你就认真,我可没扔过小动物,你别冲我发火呀。”赵乾有些无奈地道,“你们这些爱猫人士啊,真心惹不得!”
王璐璐笑着说,“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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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去的路上,雪下得越发大了。
赵乾和墨然提着剩余的猫粮走在前面,林嫣和王璐璐跟在后面。王璐璐悄悄蹲下来团了一个雪团,示意林嫣不要作声,然后喊了声“墨然!”
墨然回头,她一团雪扔过去,正砸在他的脸上,雪团四散开来。伴随着雪花飘散的,是王璐璐咯咯咯的笑声。
墨然站着不动,抹了抹脸上的雪,板着脸道:“王璐璐,这可是你先招惹我的。”他把猫粮往地上一放,很快地在地上抓了两把雪捏紧,朝着王璐璐就扔了过去。
王璐璐尖叫着跑开了,躲在树后赶快抓雪球回击。谁知墨然团雪的速度比她快多了,砸得又准。她只得又逃跑了,边逃边叫:“赵乾,林嫣,快来帮我啊!”
“谁叫你惹他的!”看到王璐璐狼狈窜逃的样子,赵乾大笑起来,可手上一点也没闲着,团好的雪一个个向墨然飞去。
不一会儿墨然就处于劣势。看到墨然被两个人密集的雪团围攻,林嫣也加入了战斗,却是去帮助墨然。
“你这个家伙!怎么临时叛变??”王璐璐很是不满。
林嫣已经团好了一团雪,笑着道:“对不起,璐璐姐,谁叫墨然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啊!璐璐姐,我要扔啦!”
话刚落音,一团雪就扔了过去,擦着王璐璐的肩头而过。
“好你个小丫头,看我怎么对付你!”王璐璐立即开始了反攻,她眼疾手快,一把雪扔到林嫣脸上。见林嫣被砸,墨然赶快来“救”,一时雪团到处乱飞,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彼时漫天雪花正飘飘而下,雪中的几个人玩得很是欢快。墨然向来冷漠英俊的脸,在这场雪仗中也展颜而笑。
他笑起来,眼睛也会跟着笑,笑容非常有感染力,就好像天边的一缕云霞,在漫天风雪里让人看得心头暖暖的。
这是林嫣第一次见到墨然笑得这样灿烂。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
有那么几秒钟她有些恍惚。曾几何时,有那么一个人,也如同带着一身阳光,这样朝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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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郭佑来电话让大家先吃,不用等他。大家饭都吃完了,正闲聊着,郭佑顶着一身风雪敲门而入。
他刚从一个村子回来,那个村即将拆迁,大部分住户已经迁走,还有几户因为不满意拆迁赔偿,一直在坚守。之前开发商就已经断水断电、甚至多次骚扰他们了,谁知道这个年也没让他们好过。趁着有两户人家出外拜年,有人开来铲车将他们的房子推平了。
等到那两家住户闻讯赶回来时,推倒房子的人和车都找不着了,家已经变成一堆废墟。
“有一个大婶哭得快晕倒了,呼天抢地的,唉。警方的意思是一时半会找不着嫌疑人,得慢慢查。”郭佑不胜唏嘘地说,“这么冷的天,他们都没地方住了。估计得去借住在亲戚家。”
“稿子写完了?”墨然问。
“别提了。”郭佑一脸沮丧。
下雪路不好走,不算采访的时间,光来回在路上的时间他就折腾了快4个小时。等他好不容易赶回报社,编辑说禁令已经来了,一个字也别写了。
大家好言抚慰了郭佑一番,又赶紧把预留的那些涮菜拿出来,让他吃饭。
郭佑吃着吃着,突然又叹一口气:“稿子发不了,我都不知道明天怎么跟那两家人交代。本来他们还指望我报道后能引起各方重视,能快点有个解决的。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每个人顿时心有戚戚焉。这种无奈和歉疚,还有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每个记者都遭遇过。
林嫣曾采访过一群被欠薪的工人,其中一名工人见到她就跪下了。一个大老爷们跪在她这个刚毕业的女孩面前,含泪诉说家里是多么的困苦,讨薪是多么的艰难,因为没要到钱,连过年都不敢回家。
那人朝她跪下的时候,林嫣很是被吓到了,惊慌地去扶他。她看到他眼神里有无限的期待,好像只要记者来了,他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似的。
林嫣很用心地写了这篇稿子,稿子最后却没有发。编辑说,被欠薪的工人太多了,而且那天还有另一条欠薪的稿子,工人与欠薪方发生肢体冲突,多人受伤。这个事件明显比林嫣所采访的更恶劣,所以编辑用了那条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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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沉默中,只听墨然缓缓开口:“我记得我来燕报快大半年的时候,有一天方中派给我一个土地纠纷的线索。”
“我到了现场后,一大帮村民围着我,一个叫曹玉福的中年人被推为代表,给我介绍情况。他们反映的核心问题是土地问题,村委会未经过村民同意擅自出让土地,却只给村民极少的补偿。我觉得这个题可以深做,但报周选题时没有通过。那会儿郊区农村被开发得很厉害,土地纠纷非常多,当时正值燕报报道这类稿子太多,导致被有关部门多次点名批评,所以方中向中心领导请示后,一致觉得先放一放,等上面批评的风头过了再做。”
大家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此后曹玉福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村委会要是再不给说法,他们就要去闹事,他很希望我能去采访。我向方中汇报后,他建议缓缓再说。于是我就彻底把这个线索搁置了。将近一个月后,我接到另一个村民的电话,说他们一帮村民和村干部打起来了,好几个村民受伤送进医院。我赶过去时,在医院见到的是已经死去的曹玉福。他在混乱中被误伤头部,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我总觉得,曹玉福的死跟我有很大关系,甚至是我害了曹玉福。我不应该简单的拒绝,就算当时报不了,我也可以帮他们出出主意,至少可以别让他们选择这样的暴力冲突。而且方中虽然说缓缓,但我要是再申请一下,再坚持一下,说不定这个选题就可以通过。可一个月里,我却什么都没做,甚至都快忘了这个选题。”
墨然说这些话时,面色沉重,两道好看的眉毛几乎蹙成了山峰,让听的人心里也跟着纠结。这是林嫣第一次听到墨然说这么多的话,这个人,也似乎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冷漠无情。
看赵乾、王璐璐和郭佑的神色,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墨然说起这件事。
在采访中,因为帮不到别人而内疚不已的情况,困扰着每个有良知的记者。只是墨然的这种困扰,却是一个人的生命,未免太沉重了。
王璐璐有些不忍心地道:“毕竟做新闻有做新闻的规则,你不要太难受了……”
“不,这跟规则无关。”墨然语气凝重,“那时我想做新闻的心太重了,可我们不能仅仅想着做新闻,有时候只要我们能到现场,或许就可以给弱者以力量。所以我没法原谅自己。”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如果。所以我只能永远地背负着对曹玉福的歉疚。所以从那时候起,我要求自己对每一个线索都要尽力,即使明知发不了,也要尽全力,能做多少是多少。至少不要再留下于心难安的遗憾。”
静静聆听的几个人,心里都感到莫可名状的沉重。
安静地诉说,有时候却起不到任何作用,连媒体都会觉得没有新闻价值而无法报道。当你豁出一切去抗争,连生命都搭进去,社会反而马上就会来关注你的方方面面。
这是媒体的悲哀,还是整个社会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