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龙又一次跟着爱丽来到校场南门外的“北极圈”。在有几道土围子的岔道口,爱丽领着牧龙向村东门方向走去。树底下原本打盹的巨狮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舔了舔嘴巴,轻吼了一声,便也跟了过来。在经过一个树桩时,它蹭到了桩子上的一根烧得焦黑的桁木。桁木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后裂成两截。牧龙已经对大狮子不发怵了。现在越看它越可爱。又是爱丽走在最前,牧龙夹在中间,琼巴长长的身躯拖在最后。牧龙敏感的后脑勺承受着从琼巴粗大的鼻腔中呼出的热气,痒痒的。他们经过一座“多利亚”拱门,拱门进去是一座扇形分布的广场,通往广场的石子路四通八达地连接地球村的各个角落。这里的人蛮多,各色人等忙忙碌碌。建筑嘛,跟之前见到的建筑风格差不多,都是地球上常见的风格。看来,地球村在沿袭传统方面是很认真的,没有太多看上去扎眼的地方。
最先吸引牧龙关注的是扇贝广场上排列的雕塑,还有一条绘声绘色的壁画长廊。尤其是那条壁画长廊,激起了牧龙心中无限感慨。
那个壁画长廊,像是在炫耀地球人曾经的能耐似的展览着一幅一幅装裱精美的地球村画匠的作品:逶迤磅礴的万里长城、气势雄伟的埃及金字塔、神秘莫测的佩特拉古城、斗兽场与泰姬陵、埃菲尔铁塔与莫高窟……作品不但丰富而且反映的历史跨度长,几乎涵盖了整个人类发展史:从茹毛饮血的原始蛮荒时期,经奴隶与封建的残酷时代,最后到文明的“鼎盛”……
牧龙被广场上的壁画和雕塑吸引,驻足停留。琼巴超过犹豫不前的他,走在了他前面。带路的爱丽,回过头来,纳闷牧龙的掉队。她歪着脑袋神色诧异。爱丽在诧异什么呢?肯定不像牧龙那样诧异雕塑和画作;或许,她在诧异牧龙为何对那些壁画和雕塑如此诧异,又或许在诧异他本和一个驼背老画匠聊得好端端的,为何两人突然就起了肢体冲突,看老画匠口里飞舞迸溅的唾沫星子,牧龙似乎被骂得很惨。
老画匠搡了牧龙一把,牧龙不高兴地坐在了画廊下的石阶上。不走了。
牧龙郁结地坐在石阶上,心情非常酸楚。牧龙之所以突然心情郁结,不是由于老画匠跟他动手动脚——根本原因肯定不是这个,这个最多是个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睹景伤情、睹物思人。他仰望维凉苍穹,这个天空更蓝,多好的原始生态呀,就像一块深海里从未染尘的宝石。但生态的完好却不代表人类社会的完好,讽刺的是人类曾以糟蹋自然为代价换取“幸福盛世”,似乎人类社会的文明和幸福与自然的和谐与“幸福”总是背道而驰的。在这个战战兢兢的小村落里,比起其他人,他更应紧张,因为自己毕竟是个流浪者。在外头转了一圈又一圈,爬了很多山坡,栽过很多跟头,鼻青脸肿的他如今还未拥有属于自己的家。瞧这永远是战备状态的地球村,对他来讲这自然是外乡,而对于这里的人,这就是故乡。能够体面地在家乡活着本就是幸福的事情。牧龙突然觉得大路有些模糊、天空有些混沌……
“站起来,我的孩子。”
忽然,从耳根深处传来一声呼唤。这不是爱丽的声音,爱丽的嗓音比这个甘甜、年轻。牧龙回头看。画廊呢?那个绘声绘色的画廊呢?怎么消失了?连花白胡子的老画匠也不见了。他猛地站起来,巡视周围,喊了一声:“爱丽长官!”前面的爱丽回过头来,却闭着眼睛,阴着脸,一睁眼时却脸面模糊,叠影重重。牧龙闭眼揉了揉,睁眼又拭拭了。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就像极度近视的人所看到的世界。只有琼巴清晰可见,琼巴身上的毛色开始急剧地变幻着,青、橙、黄、绿、蓝、靛、紫,最后定格在了草灰色,琼巴朝牧龙走过来,翕动着大嘴巴,竟说了一句人话:“别怕,我的孩子。别怕……”牧龙吓得跳了起来,离地三尺。
“你在讲话?你竟然在讲话?爱丽呢?爱丽——”
忽然琼巴直立起来,身躯非常高大。它的两条后腿变成了人足,前腿变成了人的臂膀和手掌,狮子的嘴脸变成了人类的五官,飘逸的鬃毛变成了灰白的虬髯,那长长的尾巴变成了一个拐杖被拄在手上,油亮的毛发变成了粗布麻衣……没多久琼巴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拄着高杆狮子头拐杖的赤脚老人,这个老人是个巨人,真是大得可以,牧龙须要仰脖子才到酸才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脸。牧龙吓坏了,脸色煞白,他的心变成了拳击手训练的沙袋,被大拳头擂得砰砰响。天哪,究竟发生了什么?爱丽呢?我在哪?妈呀妈呀……牧龙呼喊天祷告地。
只见那赤脚老人虬髯飘飘,他的身后光芒四射好像有个天井在他后面一样,将这巨人老头衬托得尤为神奇,不像人间之物,宛若仙人道家。从老人身后刮起一阵风,风势越来越大,扬起的沙土让牧龙睁眼困难,视线模糊。牧龙可以听到远处的窗格子被吹得咯咯响,大树窸窸窣窣地摇摆起来,云快速飘去,整个世界都在风中发狂。继而老人漂了起来,不是腾空飘起而是踏着巨浪涨了起来。
牧龙用胳膊挡着大风,迎着风叫道:“你是谁?”
老人高高在上,说:“呃……我?奥,我是……我是阿巴世界的河神、拉博塔女皇陛下的忠实仆人河伯,我的生命为干涸的大地而生,我的血液为千沟万壑而流,我的精神为大江湖泊而聚,我的筋肉为山川植被而繁荣。大地哪里有水的地方,哪里就会有我的身影;大地哪里需要水的地方,哪里就会有我的身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快把地球村淹了——”
“不,我的孩子啊,地球村淹不了,正如意念中的刀剑子杀不了善良的人物。”
“天哪,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呀,我的眼睛要被风沙吹瞎了……”
“你的眼睛瞎不了,沙风吹瞎的只是你恐惧的心。我的孩子啊,放下那逃避的手,用正面看着我。”
牧龙感到眼珠子都快被大风揉碎了,根本睁不开,而洪水已经淹没他的膝盖了。他大声嚷嚷:“天哪,天哪……我的眼睛要瞎了,哇呀,洪水要把我冲走了……”
“不,我的孩子,洪水冲不走你的人,冲走的是你不够坚定的意志。勇敢点,抬起头来,走过来,走过来……”
牧龙豁出命去,睁大眼睛,抬头挺胸,起先他还能感到大风大浪拍打着他、肆虐着他,但很快风只在耳边轻吟,水浪之在他脚下流淌。他的身体越来越稳,风水中的信心越来越足。
他看到老头向他伸出手来,说:“过来,孩子啊,日中则昃,月圆则亏,生命的尽头会是什么?水满则溢,破镜能否重圆?不同的世界需要共同的光明使者……”
牧龙看着向他伸过来的手,呆立着,思索着,怀疑着,不安着。
然后一个浪头淹没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