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的意识混沌不清,似乎听到了秦欢的声音,他在叫我。
意识渐渐苏醒,随之而来一阵毁天灭地的窒息感席卷全身,我猛一抽气,已是半身冷汗。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惊觉心脏竟跳得如此有力,跟从前的孱弱简直天壤之别。
“小姐,您走了,小奴可怎么办?”
是谁?我睁开眼,罗绮帐,雕花床,古朴典雅的陈设虽远算不上豪华,但绝对古色古香。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正伏在地上梨花带雨的哭着,床边坐着一个半老妇人,浑身素缟,面容惨淡,一双秀眉浅淡似枯,更衬得素衣寒食、弱不禁风。而不远处站着的妇人则一身金银罗缎,红光满面妖娆多姿,举手投足尽是风情。屋子上位,只一个鬓发半白的男人宽姿独坐,众人懦懦而立。
“爹,太医说七妹妹是救不过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门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急忙走进来,“半个月后她便要嫁去质子府,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只怕南越那边不好交代!届时皇上免不得避重就轻,拿我们相府作挡箭牌!”
“老爷,不若去宫里求皇上派些御医过来看看!御医们医术了得,说不定能救回七小姐!”风姿犹在的妇人一脸惊怕,忙出主意道。
“妇人之见!”独坐的男人大喝一声,“现在去找皇上,你想我们全家上下一百多口都给那个傻子陪葬吗?!皇上如今处处忌惮着我们温家,七女这一劫只怕有心人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
“爹,你是说皇上——”年近半百的男人一个刀眼杀过来,年轻男子立刻闭了嘴。
“为今之计,我们只能找个人替上。这毕竟关乎两国邦交,就算被发现,皇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帮我们瞒天过海。一个傻子而已,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干系?”
坐在床边的妇人闻言咬了咬唇,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老爷,依妾身看,小奴这个丫头就不错!长得也算水灵,况且她是跟七小姐一块长大的,瞒天过海的机会也大啊,您说是不是?”
伏在地上痛哭的小姑娘闻言,只麻木地睁大了眼,细细看去,汹涌的眼泪还是粗了些许。
那男人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行,若东窗事发,南越知道我们嫁过去的是个丫鬟,只怕罪过就大了。我看六女不错,跟七女年纪也相仿,模样也好,即使以后闹开了,他们南越也不能说什么。”
“老爷,六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儿也是百里挑一,将她许给那质子,实在可惜了!”妇人摇头不赞同。
“可惜?我看比咱们全家掉脑袋强!”男人冷哼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这几日天热,先把七女埋了是正经,来人!”
“住手!”一直沉默不语的妇人忽然反身挡住所有要来抬我的下人,那苍白如鬼的模样着实吓退了众人。
那男人面色沉黑如土,三两步便起身走来,一把抓起妇人的衣襟,将她扯将起来。
“贱/人,我留你至今已是仁至义尽,你三番两次坏我事,简直找死!”
言罢,不等妇人开口,竟一脚就将妇人踹到了旁边。
“丢人现眼的东西!啐!”
妇人被踢得不轻,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却是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跪地痛哭的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身如抖糠,待反应过来,忙手脚并用地跑过去扶那妇人。
“还愣着作甚?快去把七女抬出去埋了!”
那妇人瞳孔大睁,脸上现出狰狞:“温焱,你怎么敢!色儿可是……”
妇人话未说完,须发半白的男人竟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生生提了起来,那模样,似真要杀人了。
“住手……我没事了……”我费力地坐起身,每说一个字,脏腑都像在滚油上淋了一遭,疼得我冷汗涔涔。
须发半白的男人登时惊住松了手,满屋下人已多有逃窜,缟素加身的妇人倒在地上,一双眸一瞬不瞬地盯住我,那眼眸里的复杂,我一时竟读不懂。唯有那个唤作“小奴”的姑娘,怔愣之下只剩单纯的欣喜。
“你竟没死?!”男人大步走至我面前,竟不惧地拎起我的下颌仔细看了看。
我被勒得很有些难受,只好忍了,点头道:“此番……好似没事了……”
男人皱了眉,忽然冲倒地不起的妇人似有深意地大笑起来:“不仅没死,我看这脑子似也好了,好事!好事啊!”男人松开禁锢我的手,身边早有人递上锦帕,男人着锦帕擦了手,笑道:“来人,传我的话,好生伺候七小姐,定要将她平平安安地送上质子府的花轿!”
“是。”
男人又细细瞅了我一眼,满意地拂袖而去。众人见罢,纷纷跟着去了。
小奴欢天喜地地跑到我床边,似乎想碰碰我,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只拿眼滴滴地打量我。我朝她微微一笑。
“色儿……你果真没事了?”年长的妇人被小奴扶到床边坐了,她细细地凝着我,眼泪却是止不住的流。
我有些不安,“您别这么哭罢,伤身子……”
妇人原本苍白如纸的脸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茫然地看着我,讷讷连声:“好了,果真好了……”
小奴在旁边抹泪,“是啊太太,小姐这一好俱好,太太您和小姐的福气终于到了!”
我在一边默默想着方才听到的话,显然我这个身体的主人原是个傻子,还被许给了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可是婚期将至,这人却意外死了。
不过,眼前这妇人……方才明明还为我强出头,如今这反应……还有那句话,什么叫“怎么敢”?什么叫“她是……”?这么说,“我”的身份应该不是相府七小姐这么简单。
我望着那妇人,道:“如今我好了,太太可高兴么?”
妇人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极苦极苦的笑,“我不该哭的,这原是天意。”她轻轻抚了抚我的脸,目光却飘得极远,“也罢。”
我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往后的日子,每日呆在府中,除了例行施药,我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小奴日日陪着我,同我一处说话,倒也不显太闷。
小奴告诉我,我叫温色,相府七小姐,今年一十有五,从出生起就一直痴傻不辨事理。相府的主人,也便是这个身体的父亲,大燮国权倾朝野的丞相——温焱。那个一身素缟的妇人是我母亲,相府大太太,是温焱一十五年前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据小奴所言,他们成婚时,太太是抱着我拜的堂。未婚有子,不论哪朝哪代都属惊世骇俗,风言风语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太太一个深闺女子,却从不计较这些,一个人带着我过活,从不招惹是非。除了太太,温焱还有好几位姨娘,那个风姿妖娆的美妇人便是最得他宠爱的一个。如今府中大小事务,已由她全权打理,太太只空享了一个正妻的名头罢了。
不过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下月大婚之事。小奴告诉我此事源于一月前南越质子宫九忽然上书要与大燮议亲。所有人皆心知肚明,燕国皇帝日渐年迈,几个皇子早已虎视眈眈,他一个质子早已是弃子一枚,待到新皇登基,他必不得好下场。此时上书结亲无疑是想为自己图个后路,待到政事有变,他至少能保自个儿富贵荣华。皇上自是不允,却又不好真的说破,只道宫中已无年岁相仿的公主,好在相府人丁兴旺,好女子甚多,遂许了那燕国质子与相府结亲。在皇上看来,若果真许他个王亲公主实在有些浪费,若不许,恐落人口实,也不好与南越交代。这么个烫手山芋被皇上扔到了宰相府,也是合情合理。
以大燮宰相之嫡女嫁与南越质子,说般配也般配,说不般配也不般配,总之就是凑凑合合。可谁也不知,温府嫡女不是个深闺佳人而是个痴傻一十五载的无盐女,这一出戏从中得利之者众,对那个南越质子只怕也是利害参半。只不过这样一出好戏到了节骨眼上却失了女主角,温七女掉入河中一命呜呼,而我,却机缘巧合地代替女主角上演了一出“此温色非彼温色”的狗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