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人坐了下来,方洛书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心中不禁暗叹。
好人物!
头发松松的束在脑后,朗眉星目,眼角唇边敛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轮廓分明的线条又勾勒出几分傲气,再加上周身洋溢的那种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羡慕的自信张狂,堪堪把一众人比成了人肉背景。
见她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打量,那人饶有兴味地挑眉问道:“兄台可看出什么来了?”
方洛书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暗自尴尬,可又不想失了面子,于是眼眸一转,展颜笑道:
“别的倒没有,只看出了‘楚狂’二字。”
只见来人明显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惹得周围视线齐刷刷地扫向这边,他竟也毫不在意。
“有点儿意思,”笑够了,那人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方……哦,在下洛方。”
呼,差点说漏嘴。方洛书摸了摸鼻子,掩饰紧张。
“洛方……”他沉吟了一下,端起酒杯,“洛兄,鄙人李斯年。”
李斯年?方洛书一时间有些讶然。
前些日子听闻朝中新封了个中书侍郎,姓李名斯年字怀亿,一不因经世之才,二不为华章文采,只因皇帝尝了他亲酿的美酒,龙颜大悦,遂嘉奖之。
只是不知,此李斯年是否为彼李斯年?
“洛兄?”
“啊?哦!”方洛书即刻回神,管他是不是呢,马屁先拍起来总没错的,于是她略一思考,也跟着举起杯子,点头笑道,“于万斯年,受天之祜,好名字。”
李斯年扬眉,摇了摇头,一口干了杯中酒,接着伸出食指晃了两下:“家父倒真是这么取的,而我却觉得……”
方洛书不由得心想,来了,这家伙肯定是对这名字的寓意不满,要按他的心意重新给这名字一个说法了。
只见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道:“我觉得他这么随意地从一句诗里揪两个字儿出来给我做名字,是不是太敷衍了点儿?”
诶?
方洛书一怔,再看李斯年,便见他笑得弯了眼睛,连肩膀都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这人……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方洛书表情纠结,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李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李斯年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顺了口气,伸手又添一杯酒,“不过我倒是挺好奇,洛兄来这潇然阁是为了谁?惊鸿,还是忘川?”
方洛书见他问得随意,索性反问:“李兄呢?”
李斯年执起一旁的竹筷,敲着酒杯边缘,和着一曲没有旋律的叮叮咚咚,喃喃道:“为乐当及时,何必为谁故?我想来,便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洛书竟隐隐地在他脸上读出了些许落寞的味道。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回应之辞,只默然地将酒杯送到嘴边。
可他认真不过三秒,便又扯起嘴角:“古人云,食色,性也。惊鸿姑娘是女子倒也罢了,但你可知道,多少人见了忘川之后猛然发现自己居然有断袖之癖。”
“咳咳咳咳……”方洛书被刚喝到嘴里的酒水猛呛了一口。
“哎呀呀,洛兄莫激动,”李斯年赶紧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她,一边笑着欣赏她的表情变化,一边接着说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坊间不是流传说,‘一见忘川郎,不过奈何桥’么,难道洛兄没听过?”
方洛书擦了擦嘴,皱眉见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一阵随意拨弹的琴音打断。
这琴音……
方洛书登时觉得心跳乱了。
她的手不由得在袖中握紧,呼吸微微急促,眼睛急不可耐地扫向大堂,有些雀跃,有些慌张,有些期待。
然后,便一眼看到了那个立在琴桌旁边的白色身影,并再难移开视线。
那人微微俯身,眉目半敛,几缕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滑落,悠悠地荡在胸前。光线轻柔地勾勒着他的轮廓,透过浓长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他一手轻轻扶住琴桌一角,一手附在琴弦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没有注意到从杯中洒出的酒水和李斯年有些探寻的眼神,就那样静静地凝望着。
仿佛儿时趴在墙头,偷看邻居家那株她怎么也养不活的白茶花。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同时有冰凉的东西溅到了她跪坐着的腿上。方洛书一瞬间回过神来,转头就见小厮一边捡着地上的碎片,一边忙不迭地道歉。
可她顾不得在意,只是下意识地又往楼下看去。
而楼下人似是被响动引了注意,抬眼淡淡地看过来,于是她就那么直直地撞进了一双如墨染过的眸子里。
刹那间仿佛这世界都黯了,独独剩下一个他,立在宿命的那一端,纤尘不染。
他看着她,笑了。
眸光闪闪,如兜进整条星河;浅笑脉脉,似卷起一朝风涟。
那么、那么地优雅,又那么、那么地温柔。
这世间多少纷扰和烦忧,倘若能醉倒在这清眸浅笑中,想想已是无憾。
古来何事最销魂?
半梦半醒,酒到七分,为君白璧染红尘。
恍恍惚惚地,仿佛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低低地响起,远得如在天边,又近得像在耳畔。
“方小姐与传闻中的,似乎有些出入。”
彼时她一身男装,笑得灿烂。
“忘川公子倒是与传闻中分毫不差。”
他俊眉微扬,扬起一整条街的柳絮,飘飘洒洒,铺成她满心的欢喜。
“想来定是令尊对阴阳五行术数颇为着迷,才有了小姐芳名吧。”
“也不能这么说吧,就像公子名为忘川,难道真是想着那忘川河取的?”
他低笑,优雅如鱼儿摆尾荡起涟漪,那样一圈又一圈。
“在下云箨,请多指教。”
清风乍起,竹帘子轻晃,格子窗扇一开一合,拢进一堂馥郁。
等她再凝神时,惊鸿已和着他的琴曲翩翩起舞,一身湛蓝,黑发如瀑,面容皎皎如明月,旋转抬眸间,倾国倾城。
其实……其实只有惊鸿姑娘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他吧……
方洛书时常这样想。虽然不愿意承认。
可是啊,那个抚琴的人,即便只是看上一眼,她也一腔的满足,一如那时知道他的真名后,一整晚都雀跃得睡不安稳。
云箨。
方洛书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心那么深,竟还能弹得如此云淡风轻,这家伙养气功夫见长啊。”
糟!忘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了!
“啊?你、你刚刚说什么?”
刚才自己没表现得太……荡漾吧?
李斯年似笑非笑地打量她:“无事。”
方洛书被他看得愈发窘了,慌忙捋了捋头带,避开他的视线:“那你看我做什么?底下光景比我好看。”
“嗯,确实好看,勾人心魄啊。”
方洛书装作没听到,扭头看楼下。
台上一双手轻拢慢捻,一双足跳荡起转,天衣无缝,完美契合。
周围看客全没了起初的喧哗,似都沉浸在这乐曲与舞姿之中。
方洛书不算太懂琴,也不会跳舞,只因小时候过于淘气,只愿意翻墙上树玩泥巴,或者趴在窗外偷听父亲与众将军谈论兵法,却从来不肯坐下来老老实实学点儿女孩子该学的东西。可现在,她不用刻意去感受,去体会,就被这曲子轻易牵动了情绪。
啧啧,我可能是老了。方洛书摇摇头。
李斯年坐在对面看她煞有介事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不禁有些好笑,想着说些什么逗逗她,忽然就听大堂门口传来一阵拍手声。
这突然的噪音打断了琴声,台上舞影随之止,一时间,众人皆怨念满满地向门口看去。
只见来人约莫四十多岁,一身锦衣华服,模样端方,年轻时想必也曾风流倜傥,身后跟着四个佩刀的黑衣侍卫,架势十足。
这不是当今皇上的胞弟绥王,又是哪个?
众人皆道,坏了,这个王爷****的名声可是跟他亲哥一样响,谁家姑娘见了他的马车不绕道走啊!他这一趟来得如此张扬,怕是……
绥王理了理衣襟,慢悠悠地往前迈了几步,环顾四周,笑说:“诸位都在啊,真是好兴致,如此视听盛宴,怎能少了本王?”
接着,他目光扫过台子,停在惊鸿身上:“久闻惊鸿姑娘大名,一直未得空拜访,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惊鸿静静立在台上,光线下她的皮肤几近透明,即便不动不说话,也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她目光淡淡,略一颔首以示回应。
见状,绥王堆起一脸的笑,手上两个玉石球转得飞快:“本王今日在府上略备薄酒,不知姑娘可否赏光到府上一舞?”
他话音一落,众人便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开了,绥王这是、这是要直接抢人啊!
惊鸿略一皱眉,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偏台,云箨一手摩挲着琴弦,垂着眼,看不出表情。
“怎么,到我府上还会委屈了姑娘不成?”
惊鸿一怔,接着微微一笑,一双水眸微弯,顿生无限风致:“自然不是。只是……略有不便。”
“怎么说?”绥王脸色微黯。
“还请王爷见谅,惊鸿已经……被人包下了。”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这话任谁听来,都是她婉拒的借口,因为迄今为止,还从没见她私底下与哪个客人走得太近。绥王,自然也听得出来。
“那么请问姑娘,是哪一位如此幸运,竟得姑娘青睐?”
底下又议论开了。
“绥王这是铁了心要抢啊!”
“且不说没有这一位,就算是有,谁敢站出来跟绥王作对啊!”
“可惜了惊鸿姑娘要羊入虎口了……”
惊鸿面色清冷,窈然立于台上,久久没作回应。
绥王一声冷笑,手一挥,身后侍卫便走上前来。
“既然姑娘不说,就是没有喽,那么请姑娘随我回吧。”
眼看着侍卫越逼越近,众人皆为惊鸿捏一把冷汗。
她低头,一声轻叹。
而就在此时,楼上传来清朗的声音。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