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住在乡下爷爷家，由奶奶抚养长大。奶奶未嫁前娘家有个姑婆，终身未嫁，听说一辈子性情古怪，村里小伙子无人敢娶。主要原因是我那奶奶的姑婆生来就是个开了眼的孩子，也就是村里人常说的阴阳眼，可以看见孤魂恶鬼。听我奶奶说，她那姑婆小时候就经常在野地里同空气说话，特别是到了黄昏日落的时候，说得语句尤多。据她自己讲黄昏日落西山、月亮未起，是十殿阎罗王出来游荡人间的时候，大王出宫自然打开宫门。因此黄昏日落时就是鬼门关打开时。由于我姑婆是村里唯一可以看见鬼的人，因此要跟这些鬼兄弟们打好关系，否则村里自然有老人小孩受灾。
有一次，村里发泥石流了。泥土流下来，毁了一户张姓人家的猪圈棚。说来也巧了，灾难过后，张家人清理灾区，在猪圈棚附近捡到了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青砖，砖上似乎是有字的，但影影约约又看不清楚。张家的小孩子在泥土里还捡到了一枚小小的方玉块。张家人这下喜出望外，觉得这灾不是灾反而是福。于是高高兴兴地又买了些土砖，混着青砖板一起重新修了猪圈棚，还将玉块宝贝似的收了起来。后来的事就不得了了。首先是张家的猪全都是一夜之间死了，然后是张家的狗怎么都不愿进家门，再然后是张家的小孩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的发烧生病，无论如何都治不好。再再然后，张家孩子的眼睛里开始失去了光，整天黑洞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看着怕人。有时候夜里，孩子还会突然身体僵直、喃喃自语。村里人害怕了，觉得这事儿有问题，于是叫我奶奶的姑婆看看。
奶奶的姑婆当时正在井边打水。提着半桶水就到了张家门口。一进门，朝着南方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抡起木桶就把半桶水泼在了张家的大门前。顿时之间水泼湿了的泥土里淡淡地浮起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到底是水打湿了红壤土显得红呢，还是真的红呢，还不太看得真切。奶奶的姑婆就狠狠地说道：“出来！”打泼的水并没有变化，只是慢慢地渗了下去~~~“出来！”~~~~还是没有变化~~~这下奶奶的姑婆急了，她飞快得拔出插在头上的木头簪子，一下插进了水中“出来！”——哄的一声，渗进泥土的水飞速地从地底升出来，在水里，无比清晰的出现了一道血一般的红色痕迹，那痕迹蜿蜒扭曲地在地里一路攀爬延申，只到离张家大门三步路的前面终止了。
奶奶的姑婆看着这番情景，飞快的走到张家大门口，深锁眉头低低地说到“你先回家，我们送回去。如果东西不对，你便来找我。”说罢，把自己的头发拔下了一根，轻轻地放在了血水处。血水碰到了奶奶姑婆的头发，明显地泛起了些许不正常的涟漪，然后又平静了下来。
此时的村里人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奶奶的姑婆却很平静，她捡起自家的木桶，走到了张家的明堂里。直接坐在主人的椅子上，颇有气势地问道：“你们贪了人家的便宜。给人家送回去。”此时，张家的女人呆呆地愣着眼睛，毫无反应。张家男人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不是自家的孩子捡的那方玉？赶紧叫张家女人拿出来。奶奶接过玉，看了看，“嗯”的一声，然后，恭恭敬敬地摆着了八仙桌上，吩咐张家女人拿些缝衣服的丝线过来。张家女人直接拿来了农村搬弄线头的竹篓子，奶奶姑婆在篓子人翻来找去了好半天，挑了最好看的线，自顾自地打起绺子来。村里的人都看呆了，谁也不敢说大话。女人们攥着自家男人的衣袖，男人们拧着眉头抽着旱烟。奶奶姑婆没理会他们，只自己一边打绺子还一边嘟囔了一些什么，可村里人谁也没有听真切。打好绺子之后，奶奶的姑婆又做了一个小锦囊，恭恭敬敬地把绺子和玉块一起包在了锦囊里。就在要拉紧锦囊口子的时候，奶奶的姑婆唤了张的病孩子，把着这痴呆孩子的手，紧紧地封上锦囊的口子。
虽然，奶奶的姑婆又站来起来，环视明堂一圈，在地上捡了一支篾竹篮的小竹条，脱了孩子的裤子，像教训自己家顽劣孩子似的狠狠地在孩子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o⊙)，孩子一下子还不知道哭，嘿嘿的只乐，可停了三秒钟，应该是觉得疼得厉害，哇地一声哭起来。
大家都还没有明白什么事儿，奶奶的姑婆幽幽地拎起自家的木桶。一脸很累地样子，摆摆手说：“孩子总算是清爽了。”
奶奶告诉我，后来她特地问过她的姑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奶奶的姑婆怎么也不肯告诉她，只是说——“东西都是有主人的，拿了人家的东西，主人会前来讨的。”奶奶也问过那方玉呢？怎么处理了？奶奶的姑婆只是说“还回去了，还回去了。”
……
“小娃子，呦喂。”老头子大声唤了我。
我定了定神，从遥远的、童年时代的思绪里恍恍惚惚的撞将回来。突然很想念我爷爷家的青山绿水、小竹林，想念我那向来不爱说话，终日勤劳工作的奶奶。她像草一样的谦卑，像山一样的沉默——而最终，她也选择用过这样谦卑、沉默的方式永远离开了我。
没有文化的她却赋予了我太多的智慧——就像，此时，有关她的故事瞬间令我领悟了这个“清爽”的涵义。这应该是一句黑话——指的是陪葬的东西并没落下太多原主人的念想。具体而言，死人的东西也不是每一件都是不能拿的，原主人如果对这件东西没有感情、并不在乎，拿了也就拿了。但如果这物件原主人太在乎了，十分舍不得，世世代代也要永远占据着，那么，这件东西上边附着了太多原主人的“执念”——不清爽。而不清爽的东西主人是要来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