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墨嬴
“好一句公子世无双。”一声清越的女声传来,人群自动分为两道。
一身英气的女子从中走了出来,是她,那个画舫之上拉弓射箭的女子。她的身侧是刚才的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
大汉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去,满面谄笑道:“公子,属下无能,拿不回玉啊。”
“无妨。”淡淡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漠,让我的心一颤,他的手上亦拿着一盏灯笼。
“姑娘可否将玉交还?”那女子道。
“只要你们能说出这玉上有没有字,有何字,我就交还。”话虽是对着那女子说的,而我的视线却是在那男子身上,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玉,是他的。
那女子还准备说什么,面具男抬手止住了女子的话,抬起头,那一瞬间,我才看清他脸上的面具竟是玄铁锻造的,金边勾勒,面具上还有些复杂的纹路,分外精美。
“正如姑娘所说,宝玉配佳人,若姑娘不弃,这玉便是姑娘的了。”他淡淡的说,分不清喜与怒。
“涵兄!”那女子诧异的看着红发男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涵,那女子失口喊出的字,已让我确定这玉,便是他的。
“公子,这有所不妥。”一直钳制着小偷的师兄,将手从小偷手臂上移开,对着那男子作了个揖。
“有何不妥。这玉是我的,我要送谁,你们哪来这么多闲事。”男子转身便要走。
师兄还要说些什么,我连忙拉住了师兄,看着自己手中刚买的干果,朝着那人喊道:“等等!”
灯火阑珊,他静静的回头。
我跑了过去,将手中的干果,递到了他的怀里,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送了我玉,我也要有东西送你才行。你可别嫌少,我现在浑身上下,也就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了。”
他愣了下,看着我手中的干果,接了过来。
“我叫夭华,取自《诗经?桃夭》。”
他抬起眼,看了我下,好看的唇角微微勾起,轻启薄唇道:“涵玉。”
我愣了下,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离开很远了,我吞了口口水,这人,实在是太妖孽了。
“啊!”一声惨叫袭来。
闻声,我立刻回过头去,瞳孔骤然一缩,瞪大了双眼,只见那小偷,被那女子踩在脚下,砍去了双手,瞬间血光四溅。
“你怎可这般?”我诧异的道,声音中亦带上了丝颤抖。
“秦国立法严明,偷窃自是要砍去双手,送压官府的。”那女子松开脚,立刻就有人上前,给那小偷止住血,压着走了。
她走到我面前抬眼看了我一眼,眉角微微挑,道:“刚刚不还义正言辞的跟个女中豪杰般,怎么现在怕了?”
听到她这般说,我收回心神道:“非也,我并不是怕,只是你,非官非吏,若要为秦国行罚,你凭何?”
“好一张小嘴。”她颇为戏腻的看了我一眼道,“你与我非亲非故,又怎知我非官非吏呢?”
我扬眉道:“莫说我贬低女子,以姑娘之才,怕是许多男儿都不如,只是纵使开明如大秦,也没有女子从官从吏的先河。”
“哈哈。”她放声笑了出来,颇有男子的豪爽,接着道,“没有这先河,我就开创出这个先河,如何?”
我双手抱拳,对着她作了个揖道:“那我提前在此恭祝姐姐了。”
“哈哈。”她又是一笑,道,“好一声姐姐,看你个小丫头颇对我胃口,你这个妹妹,我认了。”她回头大喊道,“拿酒来!”
我失笑,秦国果然民风彪悍,纵使一女子也有着不逊男儿的豪情。
很快就有两碗酒被送了上来,她一把拿过碗,往我面前一递道:“我叫墨嬴。”
我被此刻的豪情感染,不自觉的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师兄,接过碗道:“夭华。”
“干!”
仰起头一饮而尽,酒是温过的,然而那凛冽辛辣的感觉却并没有因此减弱分毫。
“咳咳咳。”我喝的急了些,那辛辣的液体呛得我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师兄在一旁轻轻拍打我的背,我呛得眼角含泪,余光瞥见师兄笑的弯起了嘴角。
墨嬴亦在一旁笑,道:“妹妹怕是没喝过酒吧,这秦酒如何?”
我呛得说不出话,只瞪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她。
她却止住了打趣我的声音,面带思索的看着师兄手中的灯笼,突然咧开嘴,笑了,道:“我若没记错的话,这是《唐风?无衣》。”拍打我后背的手微微一顿,我并没有在意。她摇头晃脑接着道:“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难怪涵玉哥哥,会把玉给你,你们倒真是有缘。”
什么?我愣了下,看着我交予师兄灯笼,难道说,他手中的灯笼就是上半句或者是下半句吗?
“我们也会再见的。”她笑着道。我刚好抬头,正好瞧见她把目光移向我,这么说,方才她的那就话是对我师兄说的。
我笑着拉过师兄道:“这是我师兄,徐福。”
夜里回到驿站,我坐在榻上,双臂搭在案几上,一只手托着腮,遥遥的望着坐在对面的师兄,从街上回来后,他的脸色就变得很怪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师兄,你怎么了?”我道。
师兄看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然后叹了口气道:“方才那女子使剑,我看见她的剑柄上有着秦墨二字,再加上她自称姓墨,怕是墨家秦院的人。”
“墨家秦院?”我放下托着腮的手,疑惑道,“师兄说的墨家,可是师父藏书中的《墨子》?”还记得有次我帮师父整理藏书时,从角落中翻出一卷积满灰尘的书简,出于好奇,我打开来看,里面的文字是用鸟篆【1】书写的,大多都已模糊不清,单只看到什么兼爱、非攻这一类的话,而且只有一卷,我拿去问师父,师父只是淡淡的瞥了眼,便道,哪来的归哪去,不用管它。
“师父的藏书中有《墨子》?”师兄道。
师兄不知道?也对师父又不让师兄进大殿,师兄不知道也是正常。
我道:“师兄不知?怕是我看错了。”我故意隐去了此时,毕竟单单仅一卷的《墨子》证明不了什么,再说以师父对其的态度来说,实在是太过暧昧不清了。
师兄不疑有他,接着道:“墨家本是老墨子一手创立,以兼爱为本,依傍神农山,故而称为神农总院,门徒更是遍布四海,后来老墨子溘然长逝,墨家迅速分裂,不仅他名下的三大弟子各成一派,就连稍稍有些名望的青年弟子都自立学派,其中较为有名的分别是西墨相里氏,东墨相夫氏,南墨邓陵氏。而这墨家秦院便是当时与秦国颇有渊源的墨家弟子建立。”
南墨邓陵氏?我心中暗暗思索,道:“师兄所说的皆是按地域排列,那所谓南墨,可是楚国有关?”
“正是。”师兄道。
那这样说,那本用鸟篆书写的《墨子》很有可能就是这邓陵氏的翻录版。
“夭夭在想些什么?”师兄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看着师兄,在烛光的照映下,师兄的面颊被镀上了层暖橘色,分外英俊,我虽没见过常人口中的三大君子【2】,但我的师兄定不逊他们三人分毫。想起方才在桥上发生的那一幕,我微微眯起了眼,只怕姐姐已对师兄动了春心。
“那女子,姓墨,名嬴,师兄,你说她会不会是秦国公主?”我笑着趴到师兄肩上,玩弄着他散落在肩头的长发,调侃道,“人家走的时候,那句话可是对着你说的呢,说不准,人家可把你看上了。”
“夭夭!”师兄喝道,瞪了我眼,继续道,“如果真是如此,那男子八成也是皇室中人,再加上那墨姓女子对其言听计从,可见此人不凡。”
“不凡?”我笑着看向师兄的黑脸,接着打趣道,“师兄莫不是嫉妒了。”
“夭夭。”师兄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道,“总之少和他们接触为妙,墨家现在乱的很,好好休息吧。”
说完,师兄为我的香炉中添了些香料。
“师兄,一会下楼时,帮我和店家说声,让他们送桶水上来,我要沐浴。”我趴在案几上对着师兄甜甜道。
师兄点了下头,带****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师兄脸红了。
墨家,果真是墨家吗?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暖玉,他是不是皇室中人我不知道,只是对墨家我并非是像师兄想的那般一无所知,那精心打磨的玄铁面具,只可能是出自善有能工巧家的墨家。
毕竟好不容易来趟咸阳,自然也就不急着回去,我和师兄在咸阳城又逗留了好些天,而我再也没有偶遇到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相反倒是天天可以看见墨嬴。她总会在某个我们认为她不会出现的时刻突然出现,道声好巧,便和我们一起闲逛了起来,她性格爽朗,饶是师兄这般不爱说话的人也被她带着不停的说,更何况加上了个根本停不住的我。
欢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我们也要离开咸阳城了。
坐在铜镜前,我正拿着黛笔描眉,突然看见镜子中多了个身影,我笑着回过头,对着身后人甜甜的唤道:“师兄,你看我今天的妆怎么样?”
果不其然我在师兄的眼中看到了惊艳,师兄笑着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黛笔,继续我刚刚的动作,我抬眼看着师兄,笑道:“师兄帮我画眉,那我这眉,岂不是歪了?”
师兄眼中充满笑意,道:“歪了更好,省的出去祸害别人。”
言语中的暧昧让我心神一紧,急忙笑着道:“师兄待我就像妹妹一般,很是爱护呢。”
师兄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拿着黛笔的手微微一颤,放下黛笔,道:“好了。”
“奥。”我应道,转过身看着铜镜,天啦!
“师兄,你干了什么?!”我睁大眼睛看着镜子中张牙舞爪的眉毛,一双凤眼硬是被我瞪成了圆眼。
“擦掉不就好了。”师兄说的无所谓,伸手拿过一旁用来擦脸的毛巾,蘸了水,洗去了我脸上的妆容。
“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我颓然的趴在台子上,马上就要出门了,现在画肯定来不急了。
感觉眉心一凉,我抬起头看着师兄,他的手上正拿着支笔,笔尖有一点朱砂。
“这样不就好了。”师兄道。
哼,我轻哼了声,拿过一旁的铜镜,看了眼,眉心的一点朱砂,为这脂粉未施的面颊上平添了番灵动之气。
“好吧。”我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道,“亏得我大人有大量,师兄我原谅你了。”
头顶一痛,我立刻抬头,便看见罪魁祸首一脸笑意的看着我,还晃了晃刚刚敲过我手,言下之意是要不要再来一下,我立刻双手抱头道:“师兄,你欺负人。”
师兄挑眉,正欲说什么,房门却在此时敲响。
“请问徐福公子在吗?方才门口来了一女子,让我交样东西给公子。”
“在在!”我急忙跳过去,打开了门,笑得贼贼的,接过店家手中被绢布包好的东西,笑的贼贼。这时候给师兄送东西的女子,除了墨嬴姐姐还能有谁。
我转身将布包抛给师兄,笑道:“师兄,你还不快点看看。”
师兄的脸上并没有表情,淡淡的看了眼手中的布包,道:“我先出去会,你可以随便逛逛。”
“呦~”我立刻笑弯了眼,接着道,“师兄,你就从了姐姐吧。”
迈出房门的师兄脚步一顿,这回我笑得更欢了,难得看到师兄这般失态呢。
我漫不经心的在街上逛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小桥边。
站在桥上,我纯当是出来闲逛,看风景了。
一滴雨水落到了我的面颊上,这是要下雨了吗,我四下望去,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亭,便奔了过去避雨,待我刚刚跑进亭子中,身后的雨突然变大了起来。
我拍着胸口道:“好险。”幸好脸上的妆被师兄洗去了,不然让着雨一淋,还不成“鬼见愁”了。
抬起袖子,逝去了额前的几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我漫无目的的四下看了起来,突然瞥见了一道暗红色的衣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能把红色穿的如此好看,裸露在面具外的白净面孔,随意束在脑后的墨长发已被雨水打湿,失去了那份飘逸,垂在腰间,却有着说不出的美。哪怕是在雨中他的行走都是那般的优雅,有时我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山水才会将人生得如此凉薄,仿佛天下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在意,或者停下脚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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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鸟篆:战国时期楚国的文字。
【2】战国四大君子,分别是信陵君魏无忌,平原君赵胜,孟尝君田文,春申君黄歇。只是此时春申君黄歇尚未为被封春申君,其名气虽已广传,但因还没被封,故而此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