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输入正文一不测风云
一街头巷尾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一年一度的数伏时节悄悄走进人们的生活,并从头伏的饺子已到了二伏的面。俗话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虽然三伏还未到,但身处伏心之中,尽管不比倒悬,可也让人倍受煎熬。
当然,对于条件优裕的群体,要么整天价吹着冷风;要么终日享受着空调房间;要么走到哪带到哪与风扇形影不离。他们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永远不会了解贫困人们,尤其意想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乡下农民生活的悲哀。
这里是HB廊坊乡下东窨子头村。
村子不大,仅有千数来人。因为老时候闹水的缘故,中间的庄基都特别的高,那可是全家皆兵,套着牲口一千斤车一千斤车拉出来的成果。而周围都是近十来年盖的房,没有了水患骚扰,人们自然也就不愿再费那么大的力气,庄基随之越来越矮。所以俯览村庄,好像是一个倒过来的锅。
太阳满面堆欢,火炉一般炙烤着大地。
一条宽阔的大街横贯东西。
村边几个孩子你追我赶,嬉戏玩耍的兴高采烈。自从年后一开学,他们就朝期暮盼,对这暑期长假已是望眼欲穿。好不容易脱离了度日如年的学校牢笼,焉有不脱缰野马,自由快活之理?尽管身上已是大汗淋漓,但兴致丝毫没有受到冲击。
“小北,走,下洼干活去。”一个青年妇女手里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壶水和几把除草用的刀子,走了过来。
她这声喊叫好像一枚突然引爆的炸弹,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腿脚也似被什么东西缚住,个个形如木雕。
小北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极不情愿的走到了母亲身边。
一个个头较高的孩子高声叫道:“五林嫂,你家小北才多大?哪干得了活?就别叫他去了。”
五林嫂“哼”了一声,接口说道:“多大?我八岁就开始下地干活,没事就在家看孩子。因为这个,我学都没上。你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看看一个个,都十一岁十二岁的了,整天就知道疯跑。上学时候不用你们,放假了,还不该干点活?”
说完拉着小北就走。
个头较高的孩子名叫得旺。他转脸对伙伴们说道:“我昨个在我姥姥家和表哥学了个游戏叫‘打猴进缸’可好玩了,刚才忘了,这会咱们玩玩啊。”
孩子们齐声喊好之中,一个干瘦的孩子摇了摇头,说道:“你们玩吧,我也得跟我爸妈下洼干活去。”他刚说完,又一个孩子拉着小一岁的弟弟,说道:“我们也得走,要不爸妈下洼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得旺很轻蔑的看了看他们,说道:“干活那是大人的事,我们现在应该以玩为主。”
瘦孩子已经走出去几步了,这时回头说道:“谁跟你比的了啊?哥儿一个,上面五个姐姐,家里像个宝似的供奉着。我出来时我妈嘱咐好了的,不回去到了晚上一定挨骂,搞不好还会挨揍。再说爸妈不容易,我们替他们干点活是应该的。”
一个面貌很是黝黑的孩子走到得旺身边,小声说道:“咱们去别处玩吧,要被我爸妈找到,想不去干活也不行了。”
德旺看着不断下地干活的人流,点点头,“好,我们去南大场去玩。”
几个孩子又回复的活力,瞬间便奔的没有了踪影。
村支部坐北朝南,坐落在大街的西头,院外横着一棵房檩,几个老汉并排坐在上面。他们个个头顶草帽,肩上搭着手巾,一边擦着汗一边扯着闲篇,脸上时不时笑容横溢。
不远处有一人垫着一块青砖,孤零零坐在墙角。看年岁不是太大,只不过五十左右。他低着头,脸上布满了哀愁,好像心情无比沉重。
他叫李长生,本来心胸豁达,满怀春风,从不识着急上火的滋味,纵然你无缘无故给他一拳,他都会满脸陪笑的,人送外号“李无忧”。可前不久,因为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万万没想到被大夫判了个癌症的结果。家里人本打算瞒着他的,可纸里包不住火,最终还是露出了马脚,被他知道了。脾气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既暴躁又孤僻起来。
看来不管多么开朗的人面对死到临头,都是无法接受。生了病自然也就干不了活,再说家人也不让他去干。他天天来这静坐,但与众老汉却形同身处两个世界。
他见老汉们越说越欢畅,心中大感有气,冷言冷语说了声:“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天?说不定明天早晨就穿了装裹衣裳,难为你们还这么高兴。”
听他一说,人们都沉寂了下来。有的心生不忿,暗想:“对着小孩不说丑,对着老人不说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吗?戳人痛脚,揭人忌讳,什么东西。”不过知道他有病,也就忍气吞声,没作一般见识。
一个白白胖胖的老汉叹了口气,说道:“这棵檩在这放了几十年了,越坐越光火。我们就像那畦里的韭菜,年年都有人走,年年也都有人来,一茬顶一茬。一觉醒来不知明天又少了谁啊。”话里话外,蕴藏着不尽的伤感。
他的话让几人深有触动,一个个不自禁流下泪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手中拿着一块棒子饼子,吃的津津有味。这时眨眨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身后老汉说道:“爷爷,他们怎么全哭了啊?”
这祖孙俩一个叫李起发,一个叫李玉松。
李起发摸了摸孙子的头,说道:“跟你说了也不明白,吃你的饽饽吧。”他回手抹了抹眼角,说道:“想我们年轻那会,五年一大水,三年一小水,隔三岔五还旱个一两年,后来又连年打仗,不仅混不上吃混不上喝,还整天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到了解放,可一样没饭吃,树皮、树根、瓜菜代、挖地梨儿,六三年又发了大水。想想那时候真是苦哇。后来吃土豆、山药、棒子瓤子,高粱面,虽然吃不好也吃不饱,但不至于饿死人了。”
旁边老汉接口说道:“是啊,苦日子过到头了,现在天天棒子窝头就粥喝,不吃饱不拉倒。多享福啊。我看再发展下去,天天吃上白面都不成问题。可我们也不知道赶的上赶不上。”拍了拍小孩,“还是小松子命好啊,赶上好时代了。”
李长生突然插口说道:“岁数小有什么用?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们一个个拢共生过多少孩子,可活到如今,还剩几个?”
人们虽然无不气愤,但都强压怒火,只当没听见。
又说了一阵子话,李起发起身说道:“现在四点得多了吧?该下洼去了。”领着孙子向家走去。
“大伯,没上洼干活去?”堂侄媳妇抱着孩子从旁边走过,向李起发打了个招呼。他应了声“这就去。”
又走了几步,小玉松却突然停住,拉住爷爷非要去买东西。
李起发知道他看见刚才堂侄媳妇怀里的孩子吃着米花糖,生出了馋虫。没办法,只得带他来到村中间的小卖部。
小卖部门前搭着个凉棚,四人正在围桌打麻将。旁边还坐着两个观看的。见李起发过来,有两人和他招呼了声。
米花糖一毛钱一块,李起发没舍得买,花了二分钱给孙子买了颗糖稀。小铺掌柜李秋连开玩笑说他抠。好在李玉松给买吃的就行,没有耍闹。他们匆匆出了小卖部。
李秋连走出门来,站在了麻将桌旁。
桌子东边的李长进大声吆喝“媳妇儿”,将一张西风扔到了桌上。紧接着说道:“你们说老天爷怎么这么的不公平?夏天这么热,铁都快晒化了,让人恨不能找个冰窖钻进去;可到了冬天又那么冷,撒出尿来都成了冰柱。要是两个季节匀得匀得,那该多好啊。”
对面的孙发财接口说道:“这有什么办法?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的不公平。你说现在趁钱的是那样的富,大吃八喝,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而我们穷的屁股让瓦盖着,抠抠腚眼就得舔舔手指头,生怕浪费了一点东西。要是再出个毛主席,再闹他一回平分,几年后再走进共产主义就好了。穷人啊,就指着吃点地,连个挣钱的道都没有。”
李秋连哈哈笑了一声,说道:“你们穷吗?平时买东西抠抠缩缩,舍不得买这、舍不得买那,可打起麻将来,输三块五块都不来心疼的。”
众人齐声大笑。孙发财打出来一张牌。喊了声“九只鸡”,继续说道:“我辈牌迷就是这样,输的起,花不起。”
秘和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打牌,一直默不作声,这时突然说道:“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去年你输了五块钱,被发财婶知道后没跟你打仗啊?还弄得差一点出了人命。因为这个你不是也戒赌了两个多月吗?”
孙发财叹了口气,说道:“我这辈子就三个爱好,抽烟、喝酒、打牌。那回是老爷子跟着掺和,要不我把她戒了也不会戒赌的。”说着话又轮到他抓牌了。他拿过牌来,翻着用手指捋了捋,看也没看,喊道:“太阳”,扔了出去。
秘和对着李长进一努嘴,说道:“爷们儿,你不是想夏天凉快冬天暖和吗?其实这很容易,人人都可以做到。”
几人明知他在说笑,但也都不禁愣了愣。
秘和接着说道:“那个地方既四级调和,没有冷热,更大把大把,有着花不清的钱。”
“人牌”。李长进打出去了一张牌,接口说道:“牛逼就不够你吹的,真有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去?”
下家李留锁接口说道:“哎呀,他当然是不去了,有谁愿意去?他说的是棺材。”说完扔出了一张牌,“梭子”。
话音刚落。孙发财推牌说道:“******等了半天,连个捉五都打不出来。来个混掉得了。”
突然脚步劲急,一个中年妇女气冲冲跑了来。
众人见是李长进媳妇——昝艳平。看她满脸怒容,也没人敢去搭一句话。
昝艳平到了近前,指着李长进的鼻子,咬牙切齿,说道:“你一大晌午就背筐子出来了,我还以为去地里干活了呢?我刚才下地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你,要不是听德林家说,现在我还傻乎乎的转悠呢。你舅快死了,你妈叫你去,她自己先去了。哼,要不是到地里一转,哪里想的到,好一片大草原哪。你天天出来,合着是来这打牌了。哼,你就糟吧,让我一天到晚扎铺垫养活你和孩子们。地也不要了,实在没饭吃饿死得了。”说完,一甩胳膊,转身就走。
李长进低着头,脸一片通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感觉十分尴尬。还好人们纷纷解劝,他顺势就坡下了驴。
李长进住在村子的东北角。他背着筐子,沿大街走到村东头,转入了一个过道。
几个妇女和姑娘坐在过道头口正绣着花。看见他全都捂嘴偷笑。
一个十七八的姑娘是他当家子的妹妹,叫李香兰。问他道:“怎么,在哪赶上的暴风雨?出门不带伞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长进笑了笑,向里面走去。
看着有人挑水在大街经过。李香兰“唉”了一声,说道:“人家大阜村,郭底、祖寺都安上了水管子,到时一开井,在家里接就行,这可到好,大老远,还得到井里去挑。再说咱村的井水又苦又涩,多难喝啊。”
旁边的人接口说道:“有洋井(机井)水啊。咱村打了一眼井,现在不都浇地了吗?去那挑不就行了?”
李香兰的嫂子郭爱进屋喝水正好出来,接茬说道:“上洋井去挑?走到家就累死了。不过咱村也是该安水管了,吃水井被小孩子们祸祸的除了死猫就是烂狗,还怎么吃?唉,俺家都吃了两年的大坑水了。”
一个岁数比较大的妇女手里扇着蒲扇,坐个马扎,只是陪他们聊天的,开口说道:“水管爱安不安,小兰是不怕啊。迟早都得嫁出去,选女婿时把家有自来水定为第一条件就行了。”
李香兰放下手里的活,抿着嘴笑,没有回话。
郭爱接话说道:“海嫂,我海哥出去捣发卷,没少挣钱了,你们怎么不安电视机、电风扇的呢?”
海嫂放下蒲扇,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天两头的停电,买来可用上多少?再说买马容易养马难啊。电钱那么贵,哪用的起?你看咱村这么多的人家,可有几家买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扛着锄头缓步向村口走去。
李香兰说道:“树真爷都九十多了,怎么还下地干活?”
海嫂说道:“咱们庄稼人就是这样,活到老干到老。多会双眼一闭,俩腿一蹬,才算解脱。”
郭爱说道:“也不是啊,得说什么人什么命,也看你想的开想不开。你看和开家两口子?地里一种上就不管了,一天到晚就是玩,可有吃有喝,活的不也挺好吗?”
海嫂摇了摇头,说道:“他有难处谁又知道呢?粮食一收总是比别人少一半,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借钱过不了日子,死个孩子连装殓都买不起。爹妈都那么大岁数了,不仅不给钱孝敬,还反过来搜刮。”
李香兰呆了一呆,说道:“听说他们家那孩子是因为两口子晚上都出去耍钱,让大孩子看着,可大孩子睡着了,那孩子滚下炕来给摔死了。是真的吗?”
海嫂点点头,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却见一人风风火火从大街跑了过来。
离着还老远,就大喊道:“海嫂,使使你们家的铁锨。”说着话,已到了眼前。
几人见是李春桥。海嫂说道:“就在西厢房门口戳着了,个人去拿吧。”缓了口气,问道:“你干嘛去?”
李春桥答了声:“去浇地。”拿出铁锨来,赶紧就往地里奔。
看着李春桥远去的背影,郭爱对海嫂道:“听说他家无缘无故没有了二百块钱,难道真的是被鬼拉去了吗?”
海嫂笑了笑,说道:“这哪说的好?本打算是盖房买砖,向他妹子借来的钱,到家还点了一回,可就吃一顿饭的工夫,再摸口袋,钱就没影了。”
旁边有人接口说道:“这年头邪乎事越来越多。我娘家叔伯兄弟家有一只羊,怀了好几个月,生下了一个长着小孩脑瓜的羔来。没听说吗?西头万真媳妇掀锅做饭,看到锅底趴着了一只王八,吓了一大跳,问家里人,都不知怎么回事,也没敢吃,放到西大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