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午后,佟雨嫣都坐在那个紫藤花架下晒太阳。眼睛在柔和的光线之中微眯着,手肘撑在圆桌上,扶住小巧的脑袋,脸直直地对着阳光。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天气异常美好,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仿佛大自然在书写一首动人的诗歌,把心中小小的希望火苗表达得淋漓尽致。每当这时,她就有一种疯狂的想法,想独自一人登上山顶,站在那屹立不倒的高峰尖上,面对如仙境似的悠远浩渺的雾气,远望深山老林里依稀看得清的亭子一角,尽情畅快地吟诵从心底飘出来的句子。那些句子,或长,或短,或婉约,或绮丽,或如虹,或如霞,虽不成行,却全是她自个儿的情感,是她发自肺腑的倾吐和歌唱。
她渐渐睁开眼,清晰的狂想变成朦朦胧胧的现实景象,圆桌上靠近她的位置方方正正地摆了一本《女儿经》。也不是范宗瑞不让她看其它书,只不过……
她把书拿在手上翻了翻,这本唯一可看的书已经被她翻破了书页,显得皱皱巴巴,起伏不平,有一页纸还被不小心扯掉了,松松垮垮地夹在里面。
一阵温柔的清风拂过,从书中带走了那张不紧凑的纸页。纸页在风的带领下离开她,乘着风儿轻盈旋转,向远方飞去。风和纸页的浪漫情调竟让她看得入了迷,使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地呆在原地。她不忍心拆散这对情人,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目光追逐着它们的身影,眸子里饱含钦慕的神色。
风渐渐弱了,淡了,最终停了下来。纸页离开它的怀抱,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贴上地面,打了几个滚,在风儿所剩无几的力量之下又往前扑腾了一小段距离,就靠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完全静止不动了。
她的目光沿着黑皮鞋从下向上扫过,不禁为之一震。顾南烽正靠着廊柱笔直地站在那儿盯着她看。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的衣装,像依附于一个深色的躯壳,以隐藏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
她不觉脸上泛出红晕,只见他弯腰拾起脚边的纸页,看了很久很久。有那么一刻钟,佟语嫣觉得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他的眉头拧成一块,一朵沉重的愁云在他的脸上漂浮,她似乎又一次在他平静的眼睛里捕捉到了那一抹怅惘与落寞。
他的故事似乎让他很痛苦,我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呢,佟语嫣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但我们始终又是不同的,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看起来什么都懂,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佟语嫣正自顾忖思着。
十六岁的她不算美丽,但全身上下有一种特别的清秀,增添了她的如花似玉。她就像是活活流动的清泉,纯净透亮,不知不觉中轻易穿插进陌生人的脑海,扎下倩丽的影像。或许正是如此,范宗瑞才会对她格外留意。
此刻,她那双玻璃珠般清澈透明的双眼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小小失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但又因为她的玲珑多姿,因为她的纯白透明,因为她过于年轻的叹息,这份小小的失落竟将她幻化成一首梨花雨落、愁肠戚戚的琵琶曲调,打动了远处静静观望的男子。
佟语嫣看到顾南烽朝她走来。他迈着坚实的步伐,走路的时候腰板挺得直直的,硬气十足又飒爽文雅,目光始终向着前方。他的眼眸太深,饱含深意,似乎总在思考着什么。他的步伐不急不慢,镇定自如,好像他总能把事情拿捏得准确到位。又一阵风吹来,掀起他长长的黑色风衣,这让他像极了一个黑色的幽灵——他实在是太深沉了。
佟语嫣看得出他是皱皱眉,深思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来的。她从没和兄长以外的年轻男人说过话,她开始有些紧张不安了。
顾南烽离她越来越近,她从未想到他会站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盯着她,更没有想到他会向她走过来。他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她的脸更加绯红可爱了,她欠欠身子,侧过脸不去看他。
他来到她身边,礼貌地叫了声,二太太。
他一说话,她倒放松了不少,便问他是不是来找老爷的。
他说已经找过了,范爷刚刚留他下来吃饭,上次走了,这次当然一定得留下来。范爷有事出去了,说一会儿就回来,他就想一个人转转,途中恍然间看到这个庭院里多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彩色,很是新奇,就走上前去,原来是几株欣欣向荣的夹竹桃。早就听范旭说起和二太太一起照料紫藤花一事,二太太既是如此爱花之人,想必,这夹竹桃也一定是二太太所种。
随即,他把目光停放在了那群茁壮生长的绿色植物身上。
借着阳光的照射,夹竹桃美艳动人、生意盎然的花朵愈显光泽。刚抽出的幼芽也纷纷吐着丝儿。
比起以前,紫藤花又茂盛了许多。花藤优雅地绕着花架弯曲盘旋而上,开放的花朵参差不齐地夹杂在含苞待放的花蕾之中,纯紫色的花瓣绽得那么生动、那么明媚、那么富有节奏感,彷佛在向着他们招手。
顾南烽用手抚过它们精致的花瓣和叶脉,轻盈得像是在抚摸一个婴儿。
人有情,花草亦有情。这个温暖的瞬间驻扎进佟语嫣的脑海,牢牢地生了根。
我走的时候,只有紫藤花,现在,它们身边却有了这么多伙伴,我再也用不着担心它们会寂寞了。谢谢你,语嫣。
他突然叫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和温存,他就像一团明火,在她黑暗的瞳孔内徐徐燃烧着、跳动着。
你为什么种下这群紫藤花,佟语嫣问,这是她一直以来很想知道的事情。
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可以帮助我,让我阴霾绝望的生命得到一丝救赎。结果,确也如此。
他打住了,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把手中的纸页递给她,问她喜欢读书么。
她怔住了,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类问题,她也从没奢望过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读书”两个字。虽然这种事情,她也曾经在某个无人的安静夜晚畅想过、希冀过,但那毕竟是妄想,随着天幕的渐明,所有空幻的珍珠就像泡沫一样在晨光中“嘭”地一声破碎,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又问她,除了这本,还有其它书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实话实说告诉他的,但她最终还是沉默了。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和紧张兮兮的表情,短叹一声,很长时间之后,就自顾自地讲起他自己的故事来了。他对着她讲话的时候,表情仍旧是那么淡定,好像他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与他无关。但他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冷静,而是多了一层温情。他似乎卸下了他的封闭的躯壳,语气和善地娓娓道来,好像他很久很久都没这样说过话了,好像他把她当成一个十分感兴趣的听众了。
他问她知道辛亥革命么。
见她不语,他继续说,我参加过,在参加革命以前,我还加入了一个爱国学社。我们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白天,我们所有老师和学生都要到街上去游行、演讲;晚上,我们还要撰稿写文,痛骂帝国主义的走狗,唤醒麻木冷漠的群众。虽然很忙很辛苦,也很危险,但只要有了信念,活着总归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只要看到我们的劳动有了一点点回报,看到清廷退缩了一小步,我们所有人全都高兴得要死。那个时候,天空总是又宽广又明亮的。
顾南烽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天幕,脸上突然显出痛苦的神色,佟语嫣便也跟着看向天空。今天的天气很暖和,金色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是暖色的,但顾南烽似乎感受不到,因为他深邃的眼眸里永远装满了苍凉。
向阳,每次看到这么温暖明亮的太阳我都会想起他,他就像太阳一样总是把温暖带给身边的亲人、朋友,为了国家和人民,他更是可以付出一切。
顾南烽凝望着空中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太阳仿佛也在回应他,变得格外耀眼、格外柔和起来。他已经完全陷入痛苦的泥淖中去了,说话时声音都变了调,彷佛再一次亲历了失去战友的痛楚和折磨。
他是我第一个失去的好友,革命中我又失去了很多,革命胜利后,我不断地问苍天,为什么活着的是我不是他们,我无牵无挂,他们却妻儿在身。我以为天下终于太平了,到乡下找到一所学校,安安稳稳地做起了老师,不愿再目睹世间的伤痛。
他兀自一笑,笑得那么惨淡、那么凄凉,就连半知半解的佟语嫣也跟着心口一紧,朦朦胧胧地顿生出无限感伤。
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失败了,良久,他才说出这一句话。
佟语嫣很诧异,虽然她不懂顾南烽和他的老师、同学、战友们拼上性命努力争取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们的努力最终只迎来一句“失败了”,这多少让听者有些同情。
顾南烽是完全沉浸在他自己构筑的巨大悲痛中去了,因为他已经闭上双眼,不再说话。他的额心紧抓成一团,几条隐隐约约的皱纹在上面若隐若现。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似乎再也不愿睁开双眼,直视这个惨淡的世界。
佟语嫣慢慢抬起低垂的头。他讲话的时候,她表情变化得很快,一会儿惊异,一会儿惶恐,一会儿欣慰,一会儿感动,一会儿同情,一会儿悲伤,她的目光随着他的故事而转换,她的心也跟着他的故事而逐渐开阔。他讲的故事,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甚至不能理解,比如为什么要与清廷为敌,为什么要参加学社、要革命,为什么要死那么多的人。她不明白,但她却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没来由的喜悦。她很奇怪,探问自己为何出现这种状况。她发现,似乎是因为她很喜欢他讲的这些故事,即便半懂不懂的,她也很愉悦。而且,从来没有人会跟她讲这些故事。她不由得对他充满感激,生分的感觉也减少了许多。
但她读不懂他的悲伤,因为他的悲伤像一条绵延不绝的河流一样没有尽头。她只能用自己的直觉感受到他身上一些影影绰绰的悲凉,并施以同情和关心。
所以她终于忍不住迸出一句,你说的那个革命好好的啊,为什么又失败了。
他仍旧闭着眼睛,革命果实被袁世凯窃取了,没人能够阻止,也没人有能力反抗,大多反抗的都被北洋政府拘捕起来了,就像我一样。
是老爷救你出来的?
他点头,我这条命就是他给的。
良久,她脱口而出自己的疑惑,为何你被老爷救出以后不接着做下去。
他反而问她,接着做什么。
她哑然,也不知道该接着做什么,只是模糊地感到有那么一个轮廓。
他说,他现在的事情仅仅只有为范爷效力,不需要再思考别的什么。
她听了,有些发凉。
两人大概都有些沉默之际,乔思云突然找来了。看见佟雨嫣和顾南烽坐在一处,她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立马又变得和平常一样,扮演起贤妻良母的角色,上前挽住佟雨嫣的胳膊,笑眯眯地对顾南烽说老爷回来了,急着叫他过去吃饭。
佟雨嫣局促不安地任由乔思云挽着,顾南烽却还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准备好了去饭厅。
乔思云头一歪,不小心瞥见了圆桌上的那本《女儿经》,不由嘟起嘴,用嗔怪的语调对佟雨嫣说,妹妹,上次你在老爷书房找那些诗词歌赋看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看书对我们女人来说没什么用处,我们女人只管在家相夫教子就行。姐姐跟你说那么多次,也是为你好,想让你一心做好伺候老爷的事。你看看你,不但不听姐姐的劝告,还又把你从家里带来的这本旧书拿出来看,你这不是成心让别人看见了说姐姐的不是么。说着,她故意瞅瞅顾南烽。
佟雨嫣脸一红,忙不迭地向她赔不是,声称以后再也不会不听姐姐的劝告,任意行事了。
这样一折腾,乔思云才满意地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