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下的雪被扫入院子的角落里,慕容麟的第三支箭射出,稳稳钉在靶心,箭尾轻颤。
“好!”慕容令骑在马上,举起自己的弓箭替他喝彩。
慕容麟向他看过去,只觉得这人脸上笑容竟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灿烂些,将弓换给左手,伸着右手揉揉眼睛,再看过去时也禁不住动动嘴角,也冲他笑一笑。
慕容麟觉得自己从来都未有如这段时间一般畅快过。
“贺麟,你真行。”转眼慕容令已然到了眼前,一手拉紧缰绳掉过头来与他并肩,满是真诚地夸道:“我真庆幸自己早生了你几年,否则倏忽就被你赶超过去了。”
慕容麟不说话,但能看出是高兴的。
“大哥。”
远处传来两声带笑的呼喊,慕容令与慕容麟一道转头过去,正巧看见两个高壮的男孩向他们走来。
慕容令从马上跳下来,侍从替他围上一领玄色的袍子,上带一圈柔软簇拥的灰狐毛。
“三弟四弟!”三人碰到一起,慕容令伸出双手搂住他们的肩膀,慕容隆和慕容农也笑嘻嘻地拥住他的背,兄弟间亲热得不像话。
慕容麟与他们隔得远,此时还跨坐在马背上,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下来。
“昨日下了雪,庶母前年酿的醪今晨给挖出来了,父王兴致高,叫咱们兄弟过去尝鲜。”慕容农说,一边拉住慕容令的胳膊:“咱们走吧。”
慕容令不急着随他们去,反是回头对慕容麟说:“贺麟,走,咱们一道去。”
慕容农看了一眼慕容隆,慕容隆也看了一眼慕容农,两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不解。
原来平常他们兄弟一起,是从不见慕容麟的,吴王府人丁兴旺,一处屋檐下,大家互相走动,彼此都相亲相熟,却唯独只两个人隔绝开来:一个是王妃小可足浑,一个是她的养子慕容麟。
这段时间慕容令常与慕容麟一起骑马射箭,平常遇不见还好,今日见到了,一时都不知如何打招呼。
慕容麟依然在马背上不曾下来。
慕容令走到他身边,抬头笑着对他说:“你不常见父王,平日叫你你也不去,今日是大家伙一起,你总不能不去吧?”
慕容麟犹豫地看着他。
他并非不想去,相反他甚至打心底想要见一见慕容垂,哪怕能与他说上一句话,看他对自己笑笑。只是这样想的渴望之中还夹杂着恐惧,仿佛慕容垂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等待他自投罗网的怪物,他只要一想到从前每每凝望他决绝背影时的心情,就觉得自己形同被关进了一个不透光亦不透气的屋子。
里面是酸楚、是委屈。
而当他叩响四壁欲从中逃出去时,又多了一种新的感受:一种不被重视、被所有人抛弃的感受。
慕容令见他犹豫,不由分说一把环住他的腰将他带到地上,他比慕容麟大许多,做这些事简直轻而易举。
慕容麟被吓得不轻,箍住他的脖子直到落地还惊魂未定。
“咱们走吧。”慕容令又笑,还伸出手来在他头顶揉弄一番:“别教父王等急了。”
“大王,郎君们都来了。”
“平常问书可从没见他们这么快赶来。”坐在慕容垂身边的女子含着笑说,她粉面如春,像是施过一层薄薄的脂粉,站起来指着殿中的炉子:“快撤了吧,男孩子火气旺,他们一进来,咱们就都暖和了。”
“还是库勾最安静。”到下人把炉子撤了,段元妃才又坐回去,半倚着慕容垂肩膀,笑看着下首的慕容宝道:“早早就来了。”
慕容宝愣了愣,冲她点点头。
不一会儿慕容令便带着慕容隆他们进来了,几个人挂着笑走到中间去。
“父王,庶母。”
慕容麟跟在慕容令身边,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看他们行礼也随着把头一低,嘴上却不说话。
“来来来,都快坐下,我去给你们取酒。”段元妃笑得更灿烂些,又一次站起来朝门外走。
慕容垂看着这一抹活泼的靓影远去,不由地勾起唇角,眼神随之去了,于是便没怎么注意儿子们多几个少几个的问题,只过了一会儿才又对他们说了一遍:“都坐下吧。”
等到段元妃把酒取来时路过他们,这才看见慕容麟坐在慕容令的身边,小小一副身子几乎要被遮得看不见。
“这不是贺麟?”段元妃试探着问:“贺麟,是不是?”
慕容麟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太敢抬头看她,只看向慕容令,于是慕容令帮他答道:“是贺麟,庶母,方才我跟贺麟一起在院子里,所以一起来的。”
段元妃先暗暗看了一眼慕容垂,见他神色并没什么异样,这才重新笑起来:“我都许久未曾见到贺麟了,来,贺麟,坐到我和你父王身边去。”
边说着边弯腰欲来拉慕容麟,却倏忽被慕容麟一个闪身躲过去。
慕容麟重新坐直了身子,直视前方,像自开始便没看见她的样子。这下子周围看到的人都不免有些尴尬。首先是段元妃,还维持着弯腰的动作不知进退,其次是慕容令,眼神游移于这两人中间,常带的笑容也有些发僵。
慕容垂皱紧眉头,对段元妃说:“他喜欢坐在那里,就让他坐在那里吧。”
段元妃赶紧顺着他的意站直了身子,又笑:“是是,大王。原本就是我不该,贺麟与令儿两兄弟感情好,我却偏要作梗。”
说着话自己走回去,总算入了席。
新醪有淳淳的稻米味,还有淡淡的花的香气,满满盛上几只陶碗,即使在冬天里,也能品尝出四季的味道。
席上陈美酒,酒中映出人欢笑,大家彼此都开开心心说着话,只有慕容麟一人极尴尬地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袂。
他与这里本就格格不入。
“咱们一家人,应该时常这么聚在一起,大王说对不对?”欢乐之后,人都微醺,段元妃的两颊爬上浅浅的绯红,偏着头向慕容垂问道。
“令儿已然有了一幅兄长的模样。”慕容垂赞许地看着慕容令,又看向慕容宝:“也要引着库勾时常向你学习。”
慕容令和慕容宝对视一眼,一起转过头来答:“是。”
“还有恶奴和隆儿,你们兄弟二人,也要像长兄学习。”
“是!”
慕容垂微笑,眼神跳来跃去,却偏偏从慕容麟的身上一略而过。
出来时慕容麟依旧跟着慕容令,此刻阳光正在身前人的脑袋顶上,慕容麟虚了眼眸抬头去看,那人有半数散下的发丝如被阳光烧着,泛着金色。
灿烂得不像话。
回去的时候小可足浑正坐在榻前替他缝补昨日穿破的衣服,他突然进门,吓得她一惊,银针戳破了手指,“嘶”的一声。
慕容麟看见了之后还没说些什么,她便放下所有手活到他身边来,弯下腰把他两只冰凉的手捧进自己的手心里暖着。
“我的贺麟,”小可足浑说:“可是去骑马了?外面冷不冷?别站着了,快暖和暖和。“
说着要拉慕容麟到炉子旁边去。
慕容麟站着不动,眼看向她的手。
小可足浑知道,他方才该是看见了,却不说话,只用眼睛看。一时心中有些五味杂陈,笑着搓搓他的小手,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慕容麟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的眉眼恭顺,笑容生硬,与其说她是王妃,不如说只是个下人。
也对了,就算是太后,也是婢女出身的。
可偏偏太后已完全涤脱了从前的模样,她却还是这一幅气质。
有时自己也埋怨:为何偏偏要是她来抚养自己?这个从未被自己称作是母亲的母亲,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就算哪一天她如慕容令的母亲一样死去,也不会使人缅怀;或是如同慕容农的母亲一般涂层层的脂粉,也不会惹人怜爱;再者像段元妃那样笑声阵阵,也不会有人疼惜。
总之,她不如人,他也是。
抿了抿唇,慕容麟忽然又觉得自己从来未有如今日一般憋闷过。
“先生从何处来?”
桐生转过头来,恰巧撞上问话人的一双眸子,墨一样的颜色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这人像是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身平民的衣服,背一只破篓,发在脑袋顶上被一根枯草束着。
却能有一双这样澄澈的眸子。
“邺城。”桐生回答。
“来此做什么?”那又问。
“寻人。”
“寻人?”那人仿似来了兴致,又问:“寻什么人?此人在何处?叫什么名字?”
桐生一一回答:“寻家师王嘉,至于他在何处,我也不知,只知天南海北寻找,正找到山中。”
那人愣了愣,突然笑了:“敢问先生姓名?”
“桐生。”
到了一处山洞,引路的自行卸了草篓,躬身钻了进去。桐生站在外面四处打量了几眼,也随着进到里面。
那人点了一支烛灯照亮了周遭,转头来对桐生说:“师父不知去了哪里,或许晚些就回来,或许明日才回来,再不然就等几个月未有定期,何时他想回来,便会回来。”
桐生点点头笑道:“师父向来如此随性。”
“在这之前,有许多人在寻师父,他老无奈,才搬来这终南山隐居。”
桐生蹙眉,问:“来寻他的,难道不都是师门中兄弟?”
“半数是,半数不是。”那人回答。
“师父难道不见从前的弟子?”
“不见。”
桐生沉默,过了一会儿突然又有疑惑,问:“那你怎敢引我来见师父?”
“师兄不知,”那人笑道:“师父早便嘱托于我,说师兄你最为特殊,他是不得不见的。”
“哦……”桐生似懂非懂,又接着问了一句:“不过敢问师弟姓名?你我年纪相差不大,可我最觉得似乎不曾见过你。”
“师兄自然不曾见过我。我与师兄一样,无姓,只有师父起的名: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