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
马蹄声穿梭在初春新绿的梧桐树之间,惊飞了树上筑巢的鸟儿。
有人从马背上侧过身子,后倾柔韧腰身,拉满弓弦。一瞬之间,箭羽飞出,射中一只方展开翅膀意欲腾起的小燕,黑黑白白的小身体打着旋一个猛子扎下,落到地上来。
又有几支箭射出,各自射中猎物。
慕容令收了自己的弓箭,他射出的是第二支,中了只莺。
“陛下好箭法。”他弯着眼眸说,虽是一句恭维话,透过他的笑容却让人没有什么厌烦的情绪。
慕容暐笑了笑,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跑去收获的侍从自远处回来,手里提着丰硕的猎物,依次从箭尾辨认出是谁家中的,挨个领了回去。
“我这只最好!”慕容冲拎着自己射中的那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兴奋地喊了一声。惹得众人都回过头去看他。
“噗……”旁边慕容凤禁不住笑出声来,事后又觉失态,堪堪地掩住嘴伏在马背上偷笑。
这下人中几个年纪稍长一些的都看着彼此笑了起来,剩下慕容冲不解地四处瞧看,又看回自己的猎物,蹙紧一双好看的眉毛,连声问道:“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慕容暐笑得最开怀,强撑着止住笑,对慕容冲说:“你这一只,是博劳鸟,博劳尾长翼短,飞不了多高,恐怕是你的箭射偏了,要到地面时正好扎在了它的身上。”
“总算还能吃,这就不错。”慕容凤拍拍慕容冲的肩膀,看着他手里提着烤熟的博劳,尾毛烧没了,只余短短的身子,忍不住再次偏过头去笑。
“笑笑笑,你就知道笑。”慕容冲扯下一条鸟腿塞进他的嘴里:“叫你笑!”
慕容泓走过来时看他们还在为博劳打闹,难得也有了一幅笑模样,走到慕容冲跟前时说:“太后与陛下唤你过去。”
慕容冲最后瞪了慕容凤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拍拍手掌起身欲走。
“等会。”慕容泓从地上拾起他落下的东西,边压着笑边说:“别忘了这个。”
可足浑坐在慕容暐的身边,身旁坐着小皇后与慕容箐。春狩之后,便是大婚,小皇后此刻面含娇羞,低眉错目,仿佛要将整个脑袋埋进领子中。
鲜卑慕容氏,生来肤白、高鼻深目、身材修长、高大英俊。
慕容暐也不例外。且因自幼酷爱骑射狩猎,所以身姿更要挺拔;又因最爱音乐,所以眉目间多多少少有些难得的温柔。
然而这时他却并不温柔,在母亲面前板直身子,神情严肃,不敢懈怠。
“听闻近来陛下与自己的庶兄很是亲近。”可足浑自开口便携带不满之意:“亲近到什么事都要与他商量一番,就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疏远了。”
“母后哪里的话?”慕容暐回:“朕与凤皇哪里有过疏远?”
“凤皇已官拜大司马,虽还未能的的确确握牢这统帅六兵之权,但想必是可以在皇帝跟前参议军事了。”可足浑说。
慕容暐侧目看了她一眼,又说:“凤皇毕竟年幼,朕也是初掌政事,有些事朕与他说,他也未必能参透,何况更有一些事,连朕自己都参不透。”
“不会的事,可以慢慢学,人可以用早,但不可以用错。”可足浑看向慕容暐。
慕容暐却不看她,只蹙眉似责似怪道:“母后太宠凤皇了。”
“是皇帝凡事太天真了。”可足浑扬了扬眉角,又说:“先帝与桓王年幼时最为要好,也曾是接席连舆、共执一卷的兄弟交情,可临终时也屡次以言试探桓王,陛下知道为什么?”
慕容暐微动了动唇,似乎有些动容,却未言语。
“因为先帝知道,越是聪明服帖的臣子,越难看透他们本来的意图。”可足浑抬眼望着黯淡的天空,又转而面向慕容暐:“如今的凤皇,虽有许多事不懂、不明白,但至少,陛下能看懂、看明白他的心思。”
顿了一顿又说:“陛下自问,论驭人,可有先帝万一?再问,论忠心,乐安王可有桓王万一?既都没有,又怎敢信任乐安王甚过先帝信任桓王?”
慕容暐看向她,原本以为她要说的理由无非是慕容儁与慕容恪毕竟非一母所养,如今听她这样说,不由细细咀嚼起来,咀嚼一阵,竟愈来愈觉有理。
好一会儿才真诚地微微颔首,道了一句:“母后用心良苦,朕终于明白了。”
慕容冲坐到可足浑跟前的时候天已黑透,处处燃起篝火,与漫天星辰相配。
“瞧瞧你。”可足浑伸手替慕容冲将领子整好,虽口中埋怨,面上却带着笑,等到理顺好了,终于问他:“今日狩猎,收获可多?”
慕容冲刚想答话,倏忽被慕容暐抢去:“母后不知,凤皇今日收获颇丰。”
边说还边噙着笑,叫慕容冲一看便知道他接着要说什么。
果然可足浑打起十分兴趣,看了眼小儿子,问道:“这话怎么说?莫非拔了头筹?”
“比头筹还要好。”慕容暐道:“凤皇射中只奇鸟,此鸟在燕地可不多见,若非曾在书上看到过,恐怕众人都不能说出名字。”
可足浑眉目更添了欣喜和好奇,一手抚着慕容冲的脑袋:“我凤皇儿是百鸟之王,自然能引来奇鸟。”
“母后别急。”慕容暐看了眼慕容冲,果见他摆了一副苦大仇深的面目看着自己,更有几分玩意,接着笑道:“此鸟名博劳,其尾极长而羽翼短小,故而不得高飞,这本无所谓‘奇’,‘奇’就‘奇’在凤皇箭向天指,竟能射到了它。”
话一说完,可足浑也笑了,连一向矜持的慕容箐都跟着小皇后一道掩唇轻笑起来。一家人笑作一团,只剩慕容冲尴尬地红透脸面,偏头侧耳间忽却听闻一阵歌声。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歌声中带着难以名状的伤感之情,明明只有一种声音,却是融合在天地之间,于是风拂新叶成了乌桓骑士的悲笳,月照草摆变了江南旅人的笙箫,连篝火燃烧,都做了皮鼓。
慢慢地,更多人听到了这美妙的天籁,停下谈笑和饕餮。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鲜卑语音的豪迈,中间暗怀柔情的眼泪。
慕容暐皱紧了眉头。
“这唱的是什么?”可足浑回头问慕容箐,慕容箐自幼吹笳弹瑟,知道许多曲子,她正听得入神,回话时语气莫名跟从这歌声染上一些悲凉。
“回母后,这是敕勒族人的歌,唱的是敕勒川的风光。”
慕容冲探过头来问:“这人唱得真难过,阿姐,她是有什么伤心事?”
慕容箐摇摇头,欲言又止。
“皇兄,”慕容冲又凑到慕容暐跟前去:“何不把这人叫上来问一问?”
“不必了。”慕容暐淡淡答道,众人再一看他的面色,只觉得面前熊熊的篝火竟然烧出了一块冷硬的寒冰。
狄美人死了。
死在自己宫中,不知是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绳子,又将脖子伸了进去。
据说她宫中的宫人竟几日都没有发现她死了,这样的传闻听来荒谬,但事实确是如此的。
慕容冲的舆从太后宫中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几个小太监边捏着鼻子边抬着那尸体,因冲撞了慕容冲,所以直接将尸体随手一扔,便跪在地上讨饶。
曾经多么风华绝代的一个人,生前承蒙圣露、恩宠过人,失掉宠爱死了,到底也是同一个无名无分的老宫女一样,一张破席子裹着,最后走一遍宫里的路,随意一处丢了。
且还要独自埋在异国,没有亲人相送。
若人有魂灵,恐怕要长久漂泊,不得返乡。
敕勒川,阴山下……
“快滚下去吧。”慕容冲也捏起鼻子,十分不乐意再对着这一份晦气:“送死人是该走这条道吗?”
“不该!不该!谢中山王,我们这就滚下去!”几个小太监头磕得极响,赶紧又重新抬起尸体跑走。
慕容冲又回头看了一眼,心头厌恶,觉得仿佛这一天都要倒霉,且方才还听可足浑说:今晨慕容箐病了,病得不起,一闭上眼嘴里就说胡话,过一会儿一身冷汗蓦地醒过来,像中了邪。
定是也恰巧撞见了?真倒霉……
路过正阳殿时,天气晴朗。
殿中乐人照例围着奏丝竹,一人站在中央,衣着光鲜艳丽,绿发如云,斜插着碧玉,眉眼舒展,欢欣笑颜。
她正细着嗓子,为皇帝唱歌:“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