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四叔……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何解?”
双手并在身后,指尖绞起衣袂,慕容冲压下眉眼四方求救。身旁慕容泓本就一派正直,而此刻又正满眼钦慕地注视着一身战甲的慕容恪,恐怕不会助他,再看慕容臧、慕容令……
“十倍之于敌,可围而歼,五倍之于敌,宜集中攻之。”
身后慕容凤压着嗓子提醒道,可惜因怕被他人听到所以声音未免太小,到最后连他本欲慕容冲都没能听到。
额上冒出一层细汗,支支吾吾答道:“十叔跟人打架是围着打,五叔跟人打架就……就轮着次序打。”
周围爆发出一片来自兄长们的笑声,连身后的慕容凤也噗嗤一声没能憋住,慕容冲气愤地回头看他一眼,再回头时大家还在笑,只剩慕容恪还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遮在盔甲阴影之下一双明目正严肃看着他。
忍不住垂头躲开那一束威严审视,又着急替自己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半晌才说:“兵法……我学不会,可……可骑射之术我……”
无论在别人面前如何伶牙俐齿、不可一世,只在这人注视之下便整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慕容冲思忖着怎么说接下来都是一顿训斥,干脆用力闭上双眼,打算就这么受了。
面上有一阵凛冽的风抚过,再睁开眼时慕容恪已跨上马去,脚踩上马镫,手扶上佩剑,一席玄黑色披风被拉扯着展开在这云涌风起之中。
之后便是把目光斜来,看进他又羞又愧的眼里。
叔父……叔父……
桐生依旧被安置在他从前居住的外殿,院落许久未沾人气,有些萧索破败,到慕容冲来时都看不下去,便责骂了跟来的两个侍从。
“你们站着做什么?难道要先生自行打扫?”
两个宫人领了一顿训斥只能老实去提水,剩下慕容冲还是有些郁郁不乐,四处张望找了一处地方,抚去一层灰尘坐了下来。
桐生正挑着几味药草,回头看了一眼慕容冲,虽然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拧断眉头,但还是尽力地想了个办法舒缓。收拾起药材,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黄昏正好。
“时候还早,不如我们去看看小武?”
“小武?”正低眉压着什么心事的慕容冲蓦地抬头,却是一脸疑惑:“谁是小武?”
桐生心中一顿。
“先皇赐给中山王戏耍的小龟,小武。”重重解释了一遍。
“……哦。”慕容冲应了一声像是想起来了,面上却还是不咸不淡:“一会儿天暗了,还是不去了吧。”
桐生立在他面前半晌,有片刻走神走得远,神魂归来时慕容冲正盯着他叫喊。
“桐生!”
“怎么?”桐生匆忙应道。
慕容冲又压下眉眼,像是酝酿着什么一样半天才说:“从前听母后说,我出生时浑身滚烫吓人,宫中都说是活不了的,只知道后来是你救了我,可是,究竟是怎么好的?”
顺着一股思绪倒回,桐生闭了闭眼。
赤色锦被包裹的、了无生气的孩子,如同浴火一般浑身滚烫。
“你是……”桐生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一次我师门很早就从长安出发,远行至邺城,路上除了师父与两位师兄谁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的,到了邺城才知道是要救你,进了宫后我们只围着师父和师兄,末了你还是未醒,师父无法,便把你交到我的手上,我拍你一下,你竟真的醒了。”
慕容冲听得聚精会神,末了追问道:“何故别人都不管用,只你拍我就醒了?”
“我也不知晓。”桐生说。
慕容冲一幅将信将疑模样,想了想又问:“这样说,便连桐生也不知如何能救人于将死了?不然当初先皇时应当不至……”
桐生被他一问有些莫名,只还是按现成的答道:“将死之人不可救,人之生、老、病、死皆是已定,故天人顺其自然。”
慕容冲回过头,一下子捉了他的袖子蹙眉道:“骗人,照如此说,我也是将死之人,为何还活着呢?”
“中山王并非将死之人。”桐生解释道:“反之,是天佑之人。”
“如何得知我是天佑之人?”慕容冲问。
“占星,可得天意。”桐生答。
慕容冲慢慢撒开手,起身换到了窗前坐下,伸着脑袋仿佛在看窗外的天,看了半天也无所得,反而有些晕头撞向,所以悻悻又望回桐生问道:“天上星星这么多,数都数不清,怎么能用它们来占卜人的命运呢?”
桐生看他这幅模样觉得好笑,刻意摆出一幅悠然自得的神情,像是故意揣着好东西不与他分享。
“天上的星星会与我说话,却不与中山王说。”
慕容冲听到这话虽然不悦,却也拿他无法,只能再问:“那我便要你替我跟这些星星说说话,也替我听听今晚的星星在说什么?”
“中山王想听它们说什么?”
慕容冲沉下头想了好一会儿,伴着眼目藏在睫羽之下流转,想隐瞒些心思又找不到合适的由头,最后无奈实说:“就让他们说说,四叔的病,怎么才好?”
换了桐生犹豫不决,知晓慕容冲是十分认真在问,所以敛去了得意神情正色起来,又因方才玩笑话收场不得略显愧意。
“天意实不可窥。”
慕容冲蹙眉,眼角染了微微的怒色,像不甘心,又像真生气,缠着不放又问:“是不会窥,还是不可窥?”
桐生想了想,说:“不敢窥。”
慕容冲盯着他,张了嘴还想再问,犹豫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桐生立在他身边,片刻之后望向式微之后的天空。
繁星如许,明月皎皎。
疏忽一颗拖着长长尾巴落下西山,再不见踪影。
而另一边,慕容臧自黄昏将来未来之际便从正阳殿一路不停,这时终于把车停在太原王府前,与护院通报一声之后片刻便有人来迎,他于是从马车上下来,与来迎接的人互相一揖。
“不知乐安王这个时辰会来。”慕容楷寒暄道:“春寒未消,天色又将晚……”
“听闻太原王病了。”勾了唇角一丝不甜不淡的笑礼,慕容臧直起身子:“做小辈的理应着急来探望,哪里顾得上是什么时辰?”
慕容楷微笑着点点头,侧身开道:“乐安王请。”
入得室内便闻到一股苦药的味道,慕容臧屏息蹙眉快走了几步,与慕容楷一直到榻前才看见慕容恪正斜卧着,手里还执一卷简,不知是什么。
兵书?战报?还是国事上书?不重要。
慕容楷上前一揖,轻声唤道:“父王,乐安王来探望您。”
榻上的人仿佛这一刻才注意到身边立了两人,合起手上的东西归于枕下,抬头时正巧慕容臧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才又想起要迎客。
慕容楷看他有动静急忙上前扶将,慕容恪坐直了身子指着一边:“乐安王,坐。”又回头对慕容楷:“先退下吧。”
慕容楷应声退下,比至离去轻轻合上室门。
“叔父的病……”
“暂还不是那么要紧的事。”慕容恪摆摆手:“想必陛下与你说得严正了些。”
慕容楷临走前似乎点上了香炉中的余烬,兽嘴中吐出缕缕白烟,袅袅弯曲如同舞娘折不断的纤腰百转。慕容臧的手隐在袖口之中不知动作,口上从容应答道:“陛下还未与我说,只是今日朝会未见叔父,后来得知叔父有疾。”
“乐安王有心。”慕容恪神色不动,微松神下来倚靠榻头,又说:“本来即便你不来探望,我也要着人去请你来的。”
慕容臧微拧一侧眉端,凝息注视。
“我也不必瞒你……”话说到一半突然引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慕容恪弯着腰伏在床边,在灯火下略显苍白的面颊微泛起病态的红,慕容臧一时也手足无措,只离了座,上前去一阵拍抚。半晌慕容恪缓过了一些,冲他摆摆手,自行躺回了榻头。
“先帝有言在先,修短命也,复何所恨。”慕容恪说:“我想问一问乐安王,我将不久与世,这之后,燕将何以立足?
慕容臧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携带了三分胸有成竹的笑意。
“如今天下之势,秦欲图谋天下,而吴虎视眈眈,二寇乃我之大患,将……”
一幅手掌立在眼前,慕容臧戛然止住,张圆眼目似是不解似是不服。
慕容恪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天下形势如斯危机,乐安王以为,谁可担兵马之任,抗举国之事?”
这一问倒是出了“大事”的范畴,或许慕容臧也未想过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愣了半晌无话说,慕容恪于是又说:“国能兴盛,在于良辅,古来凡是能推贤任忠、合宗同盟的,则四海尚不足图。”
话到末不忘看一眼听者,慕容臧微垂了方才高昂陈词的头颅,见他看过来又不得不点一点头认同。
“我本来无甚才德,幸得先帝临终前委以大任。”慕容恪像是说累了,慢了话语,声色沉淀了一样,又如同一笔墨蘸在水里,点点晕扩,最终他闭了闭眼,说:“今日静坐府中,想起这些年未能荡平天下,便觉得有愧于先帝的嘱托。”
慕容臧静静听着,并不言语,眼睫于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恰好遮盖唇齿间的厮磨。
“我虽日日埋身政务军务,但也未尝不明你们兄弟资质。”慕容恪看着他,又问:“乐安王说,如今放眼你们兄弟之中,何人是我所说的良辅,何人能不负祖宗之托,克成大业?”
慕容臧一愣,只觉得鼻头酸涩,气息也不太平常,压抑片刻才说:“未有及叔父之人,更未有过叔父之人。”
“也并非没有。”慕容恪说:“你钻研好学,我并非看不清楚,中山王伶俐聪慧,也并非平庸之才,你们兄弟都有过人之处,且你与陛下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中山王与陛下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在我之后,司马之权不授予你,便会授予中山王。”
“只是你们二人都未经事,不堪担当大任。”慕容恪面目紧蹙,方才语调平缓如今却急促起来,声色中伴着喘息:“你记住,燕兴,在我之后;燕亡,兴许也在我之后。能担兴亡大事的人,唯有吴王。”
慕容臧从太原王府出来时已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夜色正浓,告别慕容楷之后他登上车去,车马将去之际又最后回望了一眼。
太原王府。
唇边薄薄染了几分晦涩的笑意,无论看到了别人眼里还是自己咽进肚里,都好像不是滋味。最后察觉了也干脆不摆这份虚假了,定了定神色嘴角平静下来,而车马也总算开始颠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