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纬82°47'05“,东经57°12'76“,东南极洲,南极冰穹A,难达之极。
厚逾千米的冰盖之下,地下约一千三百七十米位置的一处设施内。
这是一个混凝土结构的人造地下空间,和大多数方体建筑空间形态一样,习惯性地分为东、南、西、北四方。
建筑是典型的中式风格,且颇蕴着几分古意。
在四方墙面正中上方位置,各有一副约六尺见方、阴阳相间的镂空浮雕图案。东方,威武青龙;南方,振翼朱雀;西方,喑呜白虎;北方,庄严玄武——正是古人崇拜的四圣兽图腾。
空间里采光明显不足,显得有些幽暗。
这也难怪,此在深处地下,自然采光自是无从谈起。又处在几乎不毛的第七大陆,资源补给极为不易,也许正是设计者和使用者都在刻意减避对于光线的需求。
“尽管现代人类早已习惯了流彩的光电世界,但千百万年前尚未学会使用火的先祖,不也一样在这个星球上生衍蕃息么?现代人就是被科技惯坏了!”
这是当初第一次走进这个实验室时,仁之初腹内藏之想用以反驳“胖子”的话。
但之初只是嘴唇象征性的翕张了一下,喉结略耸动,并没有说出口。
之初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或许就像那个“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一样,“量变”到某一刻果就“质变”了。
至于是什么样子呢?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沉默寡言”吧。
其实“沉默寡言”也没什么不好吧!尽管在现代这个社会,交际简直就是一门必修的手艺,但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成为“交际花”的。印象中,古人不是还提倡这点么?“敏于事而讷于言”,嗯,这不正是古人顶礼膜拜的典范、圭臬、楷模——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教诲么?能流传千古的箴训,大抵总有它的道理吧。
但在之初的心底,对于头脑中这样自圆的逻辑,多少总有些气馁。
他总觉得沉默不是他的个性。他天性里应该是一个活泼的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甚至有点古灵精怪的人。
但沉默有时却像一个黑洞,在吸着他,牵着他,引着他,让他无法逃离,无法挣脱,只能坠堕……
自从——
自从那只鸟儿飞走后……
那个姑娘像鸟儿一样飞走后……
那时,之初还是个物理系硕士二年级学生,坚定地认为“物理学是和上帝对话的学问”。甚至,还曾多次有意无意,用自己已经理解或者也许并未理解偏偏但又自以为理解的方式表示,“要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伟大的物理学”。
“而我,只愿意选择一种茶米油盐的平常生活,上班,逛街,看孩子,做家务,窝在沙发里看肥皂剧,想哭就哭,爱笑就笑。不关心什么粒子,什么相对论,什么时空,什么宇宙,什么大爆炸,什么上帝。我尝试过去接受你热爱的那一切,可是没用。我看到的是烦难,琐屑,之后清贫。我烦了,所以我撤了,我要去追寻那种平淡的世侩的幸福。而之初,也许,你真该像牛顿爵士那样,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上帝。”
那时的之前,之初曾几次腹诽过那个学新闻出身的姑娘,叹息她从不曾去真正地靠近自己,理解自己。如他那样,在仰望浩瀚星河时,从内心的最深处对伟大造物主的神奇发出最由衷的赞叹。他觉得她甚至从来没有试图向那个方向努力过。
但当那个姑娘在孔雀东南飞之前做出那样的结案陈词里,提到了伟大的牛顿,他知道自己错了。那个学新闻的姑娘一定曾用力试图从心灵上去走近他过。她那决绝前的末句,明明就是在昭示,她曾经去认真地了解过牛顿。要不,她绝不会用上那样隐晦的八卦(牛顿爵士终身未婚)。
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两个都是心气颇高的人。心气高,做事情便往往决绝。更何况他们都还很年轻,少难体会过“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况味。
于是,走的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留的人,也挥一挥衣袖,浅浅道一声“珍重”。
于是,鸟儿飞走了。
但直到鸟儿飞远了,之初才发现,原来他一向鄙视的那些煽情又滥情的言情小说里其实说得真不错:原来进食不在于什么样的饭蔬,而在于和谁一起吃;原来推杯不在于什么样的酒水,而在于和谁一起饮;原来睡觉不在于什么样的床褥,而在于……
可是,鸟儿已经飞走了。余下他,寝不安席,食已无味。
呼朋引伴,言谈顽笑,也只觉身同木偶。
于是,之初一天天变得沉默,一月月变得沉默,一年年变得更沉默。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沉没,就是在沉默中更沉默。
于是,就在这种沉默中,很多天,很多个月,甚至若干年,仿佛一下子就过去了。
之初硕士毕业了,博士又毕业了,然后是在日、美、法三个颇有名的中微子实验室里各呆了一年,以博士后交流生的身份。
也发了几篇算起来还颇有分量的论文,也不少同行和前辈开始恭维他是“青年才俊”,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之类。
但鞋子穿在自己脚上,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他的工作,也许也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就他的体会而言,却正像彼时那个姑娘预测的那样:烦难,琐屑,清贫,甚至是幽暗,看不见希望的幽暗。
无休止的假设,推导,演算,无休止的假定,证伪,实验,无休止的文献,数据,程式。无比艰巨的劳动,换来的或许苛刻一点来讲,只能称之为……垃圾,垃圾!
伟大的牛顿,伟大的爱因斯坦,伟大的波尔,伟大的薛定鄂,伟大的卢森堡……伟大的引力定律,伟大的相对论,伟大的量子力学……那些根本只是传说,只属于那些伟大的时代和那些伟大的人。
而这只是一个平庸的时代,自己也只是个平庸的人。也许,爱因斯坦错了,波尔也错了。上帝不掷骰子,也不不掷骰子,他只想把秘密深深隐藏。
连造物主都是深深沉默的,于是之初觉得自己的沉默了更理所当然了。或许,只有像造物主那样的谧默,才能真正领悟出宇宙的真义吧!
就这样,仁之初感觉自己依然还在向那沉默黑洞坠堕着。
在他三年列强国游学归来之后,他就在数个备选项里选择了一项:中国南极第五科学站,主要科研目的:捕获来自太空的高能中微子。
于是,他,一个而立之年的青年男人,和另外五个青年科学家一起来到了这片冰盖厚覆的不毛之地。
而,按他的预测,将在这里迎接他的,也将是那造物主性格般的亙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