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咸通四年夏(863年)长安(听月茶社)
掐指一算,鱼幼微离开长安也不过一年光景,但可能远离喧嚣太久,教人丛生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街一巷,恍如隔世,物是人非。
她回来了,依着当年离开时的路,一步一步,一程一程,南阳、内乡、武关、商山、蓝田,所到之处,皆留梦其间,入关时,已是春末夏初。
“老师傅就到这儿吧。”她用一些散碎银两打发了马车师傅,盘缠剩的不多,已雇不起车马了。在幼微十八年的人生经历中,虽出身卑微,然并不寒苦,幼年流落平康里,耳濡目染诗画琴棋,加之聪慧,造诣颇深。十五岁嫁于李亿,虽是外妻,但深得李亿宠爱,也不曾受苦。即使身在江陵,整日不离诗书的她也没为温饱发过愁。谁曾料想,在回京的路上,钱物是这般不经花,随身所带的首饰物件也都典当换了钱,只剩下些随身衣物。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幼微在魂不守舍中品尝了人生第一次流落街头的窘迫。她数了数身上的铜板,勉强还能支撑一两天吧!该怎么办呢?最落魄时,她最先想到的仍是李亿,可想又能怎么样呢?去李府找他?她想都不敢想。
正犯着愁,路边茶馆传出琴音袅袅,悦耳动听。循音而去,传出琴音的这间茶馆装饰华美,颇有情趣,不似一般消遣场所,正悬的牌匾上写着“听月茶社”。
走进去,看见入座之人具是华衣锦服,器宇不凡,想必都是达官贵人。幼微顺琴音望去,见堂间戏台上一位年方二十的女子正端坐抚琴,为台下品茶谈天之人助兴。一小二看幼微衣着光鲜,举止文雅,以为是谁家小姐,凑上去问道:“这位小姐,您是喝茶还是找人?”幼微正听曲听得入神,被小二打断,心里一慌,不知如何是好,正准备黯然离开之际突然一道灵光从脑海闪过,似乎想到一个暂渡难关的办法。
她莞尔一笑掩饰住内心的慌张,对小二说:“我找你们老板,他可在?”
“你认识我们老板?”小二上下打量着幼微,觉得面生,不免生疑。
“我是有事要找你们老板商谈,没其他意思,不知他今天在否?”见小二满面疑容,幼微申明来意。
小二本想将她拒之门外,但幼微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透出大家闺秀的做派,不敢得罪,只得答应他去请来老板。此时老板正在客厅会客,听小二来报,也疑惑丛生,自己生意上也没有与年方十九的女性往来过啊!会是谁呢?客人见状笑道:“不会是钱老板哪个相好的找上门来了吧?”
“刘大人又拿我开涮,老夫都多大岁数了,能有这十八九岁的相好?”老板也不失风趣地自嘲解围。
“哎!什么岁数的男人不都喜欢十八九岁的女人嘛!”客人依旧玩笑,没有丝毫要放弃捉弄他的意思。
老板争辩不过,只能苦笑着摆摆手,请客人稍候,自己跟着小二来到正堂。
幼微正候在那里,见小二领着一个人出来,衣着华丽,想定是老板无疑,待来人走近,她微微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礼。老板六十多岁,须髯斑白,神态庄严,步伐沉稳,一副见惯世事沧桑的老成面孔,他可能视力不大好,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幼微,足足看了一盏茶功夫,才缓缓开口道:“这位姑娘,恕老朽年老健忘,我与姑娘可曾认识?”
“回老板话,我们不曾相识。”幼微客气地回道。
“不认识,不认识你找我何事?”
“相逢何必曾相识,老板生意人,我找老板自然是想做买卖。”
“哦,你说说看什么买卖?”老板倒来了兴趣,问道。
“小女子来京城本是为会一位朋友,可不巧他却因故离京,害得我一路上盘缠都用完了,刚巧听到老板茶楼中的琴声,想必是高雅之地,遂生出卖艺于老板之意。”幼微慢条斯理地答道。
“呵呵,好大的一笔买卖啊!你是说想在我这里抚琴卖艺?”老板仰天笑道。
“不知老板意下如何?”
“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小女子不知,但看这场面,真可谓名士云集啊!”
“哟呵,还挺有眼光,不错,我这听月茶社的座上客都是京城名流,滥竽充数可是不行的哟!”
“小女子明白,如果弄跑了老板的客人,我分文不取,且听由老板处置。”幼微说得斩钉截铁。老板再端详眼前这个十九岁的女子,柔眸里的秋水凝固的钢一般坚毅,心生钦佩,遂点头道:“好,今晚戌时,你过来试几曲吧!”交待完幼微,他又回到会客厅,继续招待他的客人。
“那小娘子是钱老板的哪位相好啊?”看见老板从正堂回来,那位客人依旧不依不饶地戏谑道。
“哎!哪里是什么相好,是来借台唱戏的。”老板笑着摇摇头,就坐喝茶。
“哦,怎么讲?”客人也来了兴趣。老板便将刚才与幼微地一番交谈说与客人听。
“看来这女子还有些来头啊!”
“刘大人要是感兴趣,今晚戌时也来听上一曲,如何?”
“好,到时候我一定来捧场。”两个人碰了一下茶杯,互作敬酒状,谈笑开来。
离开听月茶社,游荡在街头,幼微开始盘算下一步要做些什么,她打开包袱,发现里面还有一些熏香和胭脂,当掉的话还可以换些铜板花,但不知为什么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将这些熏香、胭脂装好,带在身上。
经过一家烧饼铺,她买了两个烧饼,想先垫一下肚子,可刚咬了一口,就看见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眼巴巴望着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她停下来,朝女孩走去,在她跟前蹲下身子。这女孩儿八九岁左右,看到幼微走过来有些慌张,迅速躲在路边的一堵墙后面,胆战地只露出半边脸。
幼微温和一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儿不敢说话,眼神里尽是恐慌。“你饿吗?”幼微又问道。小女孩儿盯着幼微手中的两块烧饼,使劲咽下口水,轻轻地点了点头。“给。”幼微将一块烧饼掰成两半,递给小女孩儿半个,女孩儿怯生生地接过来,眼睛仍盯着幼微手中的烧饼。幼微想这女孩儿定是饿坏了,便将另一块烧饼给了她,自己只留了半块。女孩儿接过烧饼,转身就跑开了。幼微也没在意,在街巷找了一块石凳坐下,细嚼着剩下的半块烧饼。吃完后,她歇了一会儿脚,又继续游走。
街口处,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支了个摊位卜卦算命,摊前竖着两面幡旗,上书:张天师神机妙算观天象;小道士袖里乾坤知祸福。幼微从摊前路过,扫了两眼,未予理睬,心想又是蛊惑人心的伎俩。那道士本盘坐案前闭目养神,突然双目圆睁,摇头道:“红颜薄命,可惜、可叹啊!”幼微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身问:“道长是在说我吗?”
“哎!天机不可泄露。”道士叹道。
幼微本不想与之纠缠理论,见道士故作神秘,便多问了一句:“小女子与道长素不相识,道长何故出言咒我?”
“方才与姑娘分饼的那女孩儿与姑娘五行相克,不可同处,若纠葛过甚,将有血光之灾。”
“道长你误会了,我与那女孩儿并不认识,方才是看她可怜,才分饼与她吃,不存在什么纠葛。”
“呵呵,今日分饼,明日又要分什么?有的东西可分,有的东西不可分,当遇到不可分的东西,纠葛自然会产生,天意不可违啊!”
“小女子不明白道长的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我与姑娘说这么多皆是因为看姑娘有道缘,还是好自为之吧!”道士说完继续闭目打坐。幼微越听越糊涂,再唤道长,却见那道士和算命摊位倏地消失不见了。她四下寻找,突然感觉头一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两腿跌得生疼。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倒在先前休息的石凳旁边,原来是自己坐在石凳上休息时迷迷糊糊睡着了,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幼微拍打着裙裾的泥土,扶着石凳站起来,揉了揉摔痛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街口处走去。
来到街口,这里的格局、环境和梦中竟然一模一样,只是那算命摊位和道士没有影踪,她又向附近的行人打听,大家都说不曾见这里有人摆摊算命,她才确信刚才只是一个梦罢了。再看天色,太阳偏西,已经是申时,她想是时候要为晚上的演奏做些准备工作了,就在听月茶社附近找了家旅馆暂住下,打开行李包袱,取出剩余的一些熏香、胭脂,给自己上妆。此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赶场的戏子。
酉时,她来到听月茶社,拜见老板。
“不是说好戌时,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老板正在用晚膳,对幼微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
“小女子要先调试一下琴弦,所以提前到来。”
“嗯,果然是内行啊,正巧现在没什么客人,你就在台上调试吧。”说完,老板回房继续用膳去了。
戌时,正是长安城夜夜笙歌的开始,贵族豪门的老少爷们此时不是在烟花柳巷偎红倚绿,便是在酒肆茶馆豪饮细品,总之,一片歌舞升平。听月茶社,是当朝贵族聚居之地,来这儿品茶听曲之人既富且贵,自命不凡,不喜欢同那些不第秀才、文人混居在鱼龙混杂的夜店酒馆,就来到这里,明窗净几,好香苦茗,听曲玄谈,静心修性。
这晚,幼微登台,开场先弹奏了一曲《阳关三叠》,曲调悠扬,情意绵绵,客人跟着曲调不自禁地唱和起来。老板在后堂听到,捋着须髯,眯缝着眼睛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钱老板晚上好啊!”正当老板沉浸在《阳关三叠》的琴歌中,门外传来一声问候,来者正是白天与他在会客厅品茶聊天的那位客人。
“哎哟,刘大人真是守信,说到必到啊!”老板连忙回礼。
“钱老板过奖了,刘某只是近日烦心得很,出来听曲品茗散散心吧!”
“刘大人为国操劳,着实辛苦,我特地为大人留了间雅座,请!”老板客气地请客人入座。
老板所说的雅座是二楼的一间包厢,环境格外清幽,琴声穿过窗户进入包厢,萦绕回荡,余音绕梁,经久不息,而客人透过窗户也可以居高临下的将戏台上抚琴之人看得清楚。那位客人就在那里将幼微看得清清楚楚。幼微今天略施粉黛,淡扫蛾眉,梳了蝉鬓,气息清纯,给人以不同于一般琴师歌妓的气质,深深将这位贵客吸引。他招来下属,附耳言语几句,下属频频点头应命。
待幼微一曲弹罢,下属径直走到台前,说道:“我们刘大人想点一首《凤求凰》,请姑娘弹唱。”说完指向二楼的包厢,幼微顺着来人的手势看去,那客人在包厢里微笑着挥手致意。幼微也颔首回敬,随即将琴台扶正,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琴瑟起时,清脆的歌声也随之而起——“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由于心有挂碍,一曲《凤求凰》被她演绎的柔肠百转、缠绵悱恻。台下出奇的安静,客人们不再像往常一样高谈阔论,谈笑风生,都陶醉于这幽幽琴音和碎玉一般的歌喉了,当歌曲戛然而止,客人们似乎还沉浸其中,不闻一丝杂音。
“好,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突然,二楼包厢传来一声喝彩,正是方才点歌的那位客人,紧接着客人们反应过来,茶社内掌声雷动。幼微连忙起身,向台下欠身答谢。
听月茶社灯火通明到子时,客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幼微长长地舒一口气,用衣袖揩拭着额头溢出的汗水,汗水中混杂着胭脂的香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二楼包厢,那位客人已经不在,心里竟有些隐隐地失落。她一个人孤坐在琴台前,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会儿,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靠卖艺为生,细细品味有些酸楚亦有些甘甜。
不一会儿客人们已经散尽,幼微见小二们开始在清扫散落在地面的果皮和瓜子壳,收拾略显凌乱的桌椅,便也起身离席,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正迎面碰见钱老板,钱老板向她竖着大拇指,乐呵呵地夸赞道:“果然还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没想到姑娘不仅琴艺高妙,歌声也是犹如天籁呐!先前是老朽有眼无珠啦!”幼微被夸得脸上一片红霞。
说着,钱老板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幼微手中,道:“拿着,这是你今晚的酬劳。”幼微轻轻掂量了一下,足有二十两,心想哪有歌妓、琴师能有这般酬劳?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心绪又不能平静了,支吾道:“这,老板,这肯定是弄错了吧?”钱老板见幼微神色不安,笑道:“这世界上只有错买的哪有错卖的,我怎么会搞错?实话跟你说吧,我们这歌妓和琴师的酬劳多是客人们给的赏银,这二十两银子就是刘大人赏给姑娘的。”
“刘大人?”幼微依旧糊涂。
“呵呵,就是今天点唱《凤求凰》的那位客官啊!刘大人可是个大人物啊!老朽先给姑娘道喜啦!”钱老板话外之音尤为明显。
回到旅馆,幼微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动作轻缓,临别时钱老板的那番话让她难以平复,这刘大人是谁?出手这么阔绰有何目的?思绪里满是二楼包厢里的客人向她微笑挥手致意的影像,至于容貌,因为当时并未在意,所以印象模糊。
卸完妆,她靠在床上,看了看放在梳妆台一角的那锭银子,心想,先不要去想那么多了,最起码当下不会太窘迫了啊!窗外,繁星点点,暖风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