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咸通三年秋(862年)江陵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
江陵的繁华还是不能够抚平幼微心头的情殇,每到夜静人阑的时候,愁绪和伤感就开始肆意侵扰,她仍然闭塞不了眼里那流泪的泉源。孤独,又在这个中秋之夜蔓延开来。
这个中秋,满院秋风,明月添愁。飞卿离开了,子安离开了,现在连国香也离开了,还剩下什么?只剩下那个消瘦的身影,枯坐在灯前,她想,也只有梦了,也只有在梦中才能亲近过去的温存,暂时得到温暖,可是,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终究是无法摆脱这无边无尽的寒凉和虚空。
案上,满是信笺——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信笺上的诗文,有写给李亿的,亦有写给温庭筠的,但都没有寄出,从商山到江陵,她一路走一路写,写了很多,也寄出很多,但都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一张张信笺散乱地铺陈在案上,一只银色的酒壶趾高气昂地压在这些散乱的信笺上。
这是幼微人生中第一次与酒的亲密接触,在平康里,即便遗落风尘,犹未沾染这酒绿灯红、纸醉金迷的气息。嫁于李亿,洞房花烛,京城名流齐聚翡翠楼,也未能让她破例一回。如今,没有了华屋高厦、夜夜笙歌,她自斟自饮,月下独酌。她将一只精致的银杯举在眼前,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面带痴笑,眼含秋水,自语道:“怪不得从来名士多耽酒,连李太白这样的人物也嗜酒如命,真是玉液琼浆啊!”说罢又高高将银杯举过头顶,“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空。快哉!快哉!”一饮而尽,却被呛出眼泪。
趁着酒劲,她吟道:“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吟罢,又一连饮了好几杯,强迫自己习惯这酒的浓郁口感,也想强行将自己灌醉,醉了就睡了,睡了就可以进入到那温存的梦中,梦虽不能长久,也好过清醒时心默默滴血。
她醉了,睡了,伏在案上,面色红晕,梦中,依稀着昨日温存。
四年前,经温庭筠牵线,她认识了李亿,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茶馆。那时,她还心属温庭筠,整个约会,都低着头,没有抬眼看一眼李亿,哪怕温庭筠一直在桌下扯她的衣角。
“哦,都怪我安排的不好,幼微姑娘看来今天身体不适,气色不是很好啊!贤弟要不先送姑娘回家吧?”温庭筠打着圆场。
“是啊,我看幼微姑娘脸色不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亿关心地问。
她仍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似乎不想让气氛过于尴尬。
“那我送姑娘回去休息吧!”李亿起身。
她斜着眼角,看着温庭筠,近乎于逼视。温庭筠避开她灼热的视线,也站起身,向李亿抱拳:“愚兄待会儿还有个朋友要会,就有劳贤弟了。”说完,便告辞而去。
“就让子安送姑娘回家吧。”李亿接过温庭筠抛来的绣球,好生欢喜。她没有拒绝,起身向李亿轻轻鞠了一躬,以示感谢,李亿这时才看清她的脸庞,像昏红的灯火照耀下的美玉,白里透红,确是那崇真观中一见钟情的仙女。
走出茶馆,月华如水,正是华灯初上,春风拂面,满是花香,兴许有些清冷,她身子哆嗦了一下,刚想紧紧衣衫,已经有一件貂绒的外套披在肩上,很是温暖。她回头看去,见李亿只穿一件单薄的青衫。
“公子,这??????”她花容失色,就要脱下外套还给李亿。李亿却不由分说,将外套强行裹在她身上,并细心地为她系好衣带。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仿佛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只能将因害羞而格外润红的脸转向一旁,不去同李亿的眼神交汇。
“幼微姑娘身体不舒服,可不要着凉了。”李亿一边为她系着衣带一边说道,语气平和中不失温柔。
“不要紧,公子是当今状元,国之栋梁,蕙兰怎么能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自当珍重。”她脸色更红了,只小声分辩。
“幼微姑娘莫要这样拒子安于千里之外,那日崇真观题诗,第一次见到姑娘,还有那首诗,子安便许下誓言,愿用一世的荣华,换得与姑娘一生的共舞。”李亿言辞恳切。
“为什么?公子才华出众,前途远大,追求你的好姑娘一定很多吧?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找蕙兰这样的风尘女子?”此时,她说话的语气已有了些春风般的柔软。
李亿随口吟出她题在崇真观壁上的那首诗,并说:“子安不相信一个风尘女子能写出这么亮烈抒怀的诗文,子安不才,只是仰慕姑娘的蕙质兰心,若能获芳心,亦无憾此生。”李亿的话真诚而坚定,她有些许感动,终于把目光投向李亿,这是一张青春洋溢的脸庞,英俊、儒雅。
“公子当真不惧流言蜚语,让人说当今状元竟喜欢上青楼女子?”
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李亿明白,她并不是还心存疑虑,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于是,他很从容地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犹豫,“那些人如果爱说,就让他们尽管说去吧,这阻止不了我爱你。”他甚至故意说得轻松平常,让她感觉到他爱得多么炙热。
说话间,已到平康里,此时,正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一片笙歌燕舞。她颇有些尴尬,支吾着说:“公子,你看..这,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李亿觉得可爱,笑道:“子安若来,定只要幼微姑娘作陪。”她羞得面红耳赤,转身跑回了内屋。她把自己关进闺房,满脸的火辣还在升温,心跳的速率增快,她不能想象,自己会喜欢上两个男人,难道自己流落在这青楼中就注定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不是的,我还没有答应子安,和飞卿也没有一享欢情,不能算滥情。想到这里,她倒在床上,用被褥蒙住头,思考起未来的人生,相比较温庭筠,李亿毕竟年轻,而且能给予很多温庭筠给不了的东西。可是,也不能因为追求物质上的富足而背弃爱人啊!但飞卿,飞卿的态度是多么令人心碎啊!她越想心里越是杂乱..
从此,她对李亿的追求不冷不热,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越雷池半步。李亿似乎明白她的顾忌,也是相敬如宾。